廉亲王府中,洛灵想着自那日在灵堂匆匆见了一面后,两天没看到玉穗儿,该去她府上探望探望,便叫管家备了马车。
玉穗儿听洛灵来了,紧锁多日的双眉总算舒展了些。“你怎么样?”洛灵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有些担心。玉穗儿笑了笑,拉着她坐下:“我能怎么,能吃能睡的。”
“跟我面前你就别绷着了。难过就难过,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瞒的。”洛灵有些埋怨地看着她,顺手从素绮手中接了茶递给玉穗儿。玉穗儿接了茶,看着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你该明白的。”
洛灵接了素绮递过来的茶,冲她点了下头,素绮会意,忙退了下去。“正因为明白,我才会来。”洛灵握过玉穗儿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中:“玉儿,放下吧,不要再管他们之间的事。”
“你又能放下多少?”洛灵一愣,看了玉穗儿半晌,才苦笑了一下:“是啊,你我都是没出息的,提得起,放不下。在宫里这么多年,伤也伤过,死,也差点死上一回,跟着万岁爷,更是为这个操心,替那个害怕的,直到出了宫,嫁了八爷,不再看那些权利纷争,一直过得很平静,以为再没什么能让我怕的。可是,那日在殿外看着,我确实害怕了。”
“灵儿……”“皇上,十四爷,十三爷,十七爷,每个都是你关心的人,都是能让你心疼的人,他们谁跟谁起了冲突,你都会伤心,你想没想过,依他们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滑下了玉穗儿脸颊,洛灵看着她的眼泪,顿住了后面的话,把帕子递给她:“你究竟要管到什么时候,又能管多少?”“那你又怕什么?”玉穗儿接了帕子,擦了擦腮边的泪:“那日我见你看见皇上,也是满眼的忧虑,你还不是和我一样,都是操心的命。”
洛灵双眉微锁,担忧地看着她:“我跟你不同,我担心的只是你。他们任何一个我都不担心,他们都知道怎么去发泄心中的悲苦。而你,你会都藏在心里,一个人苦着,受着。我怕你终有一日会撑不下去。”“那八哥呢?你就不担心他?”
“那是另一回事,你别想打岔。”想起那日她提起雍正时允禩的神情,洛灵心中一寒,忙掩饰地斜了她一眼。玉穗儿无奈地笑了笑,把茶推到她跟前:“喝口茶吧,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半天,你的意思我晓得,只是,不容易。”
洛灵端起茶呡了一口,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容易,只是,男人自有男人的心境,到时候是不会顾虑到你的感受,别太难为自己。”
玉穗儿嗯了一声,抬头看她,见她双眉轻蹩,满眼的担忧,心中感激:“也只有你,会如此理解我的心境,知道我的苦处。”“十几年的相处,不是作假的。”玉穗儿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素绮快步走了进来:“公主,廉亲王来了。”“快请。”玉穗儿吩咐了素绮,扭过头道:“你们两口子该不是约好的吧?”
洛灵面色一沉,扭头就往暖阁里躲:“谁有功夫跟他约,别跟他说我在这儿。”玉穗儿忙拉住她:“你的马车在外面,以为他看不见?怎么,闹别扭了?”“人家是王爷,谁敢惹他呀。”洛灵见躲又没法躲,皱着眉没好气地说。“行了,就八哥那脾气,难道还是他给你气受了?一看就是你使性子了。”玉穗儿谑笑地搡了她一下。正说着,允禩走了进来,身着朝服,想是还没回府就过来了。
玉穗儿忙上前行礼:“八哥。”碍着玉穗儿在跟前儿,洛灵不得不顾着他的颜面:“王爷吉祥。”允禩在府门外就看到她的马车,此时见她绷着一张脸,心中不悦,上前扶了玉穗儿起来,只对她抬了抬手。
玉穗儿吃惊地看着他,忙上前拉了洛灵起来,才从素绮手上接了茶递给允禩:“八哥今儿跟灵儿到象是约好了。”允禩接了茶,看着玉穗儿轻笑了一下:“前几日看你气色不好,早就想过来看看,一直有事耽搁了。”
“还劳烦八哥惦记着,妹妹这儿谢过了。”玉穗儿颌了下首,笑着瞟了洛灵一眼,拉了她一起坐下。允禩看了洛灵一眼,见她低垂着眼,看着地面,眉间暗隐着轻愁,心中有些不忍,忙冲玉穗儿道:“我才去看了十四弟,劝了劝他,过些日子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他会想明白的。”
玉穗儿闻言一愣,心中明了允禩的意思,感激地点了点头:“只要他自己能想明白才是正经,他自小就听八哥你的话。”“希望他能听得进去才好,不要再义气行事。”允禩想着允禵的神色,叹了口气:“这个时候,皇上要真的恼了他,咱们谁都救不了。”
洛灵闻言一惊,抬起头正对上允禩目光。允禩收回目光,看着玉穗儿:“灵儿应该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也就不多说了,多心疼点儿自己。”玉穗儿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了,我走了。” 允禩站起身,看着洛灵。洛灵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允禩一皱眉,转身向外就走。玉穗儿忙拉了洛灵跟上:“行了,快跟八哥回去吧,没看他看了你半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放心吧。”允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面色才缓和了许多。
允禩没有坐轿,而是上了洛灵的马车,洛灵见他上车,拧过身子不理他。允禩看了她的背影半晌,忍不住挪到她对面坐下:“你这劲儿到底要绷到什么时候?”洛灵眼含薄怒地看着他:“是我绷着吗?好象是王爷吧?”“我……”允禩泄气地看着她:“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洛灵斜了他一眼,没理他。允禩拉过她的手,洛灵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得作罢,允禩看着她一脸的娇怒,轻笑了一下:“我一直在书房。”洛灵听了气得直翻白眼儿,用力挣开他的手:“王爷以为我在吃醋?”“那还因为什么?” 允禩有些意外。洛灵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心知在马车上不能明说,轻声道:“回家再说。”
回到王府,允禩也不更衣,直径把她拉进了书房。洛灵不急不缓地在书案后坐下,手里掂着一枝毛笔看着他。允禩摘了顶戴放在书案上:“说吧。”洛灵看了看顶戴,又看向他:“就不能放下吗?”“什么意思?”允禩闻言一愣。
洛灵不答他,扶着面前的书案瞧了瞧,又道:“我知道,王爷自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当年对皇位也是希翼良多,如今,就算四爷坐了这个皇位………”“灵儿!”允禩脸色低沉,打断了她的话。
洛灵缓缓起身,绕过书案在他跟前站定:“说心里话,如今大局已定,看着你们兄弟间都如此的顾忌着对方,我很怕你再想这些。我了解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气,今儿,我就要王爷一句心里话,遥望江山如画,王爷可否袖手天下?”允禩脸色苍白,无比震惊地瞪着她。
洛灵看着他的神色,心里一紧,终不忍再深究,上前一步轻柔地靠进了他的怀里:“每次一遇到难以讲明的话,你就是这副样子,让我不忍心再问。好了,我不说了。军国大事本就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担心,担心再有什么事会伤到你。”
允禩心头一暖,轻抚着她的头发,幽幽地道:“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就不能象毓雯一样,别操这么多心?”“谈何容易?看着你每日里皱着眉,满眼的忧思,让我怎么能不去想?允禩,如果能远离这些权位之争,让我们自由自在的,该有多好。”
允禩闭了闭眼,长出了口气,紧紧地搂住她:“说你聪明,你这傻丫头却总是做这些不现实的梦。说你傻,你却总是能看透我的心思。好了,别多想了,你该知道我不是十四弟,不会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儿。是不是?”
洛灵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情,柔柔一笑:“但愿。” 允禩也笑了,低下头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几日后,太后的梓宫被运往景山寿皇殿奉安,丧礼后,允禵仍回寿皇殿守灵。
这一日,玉穗儿在府中接到宫里传旨,雍正急招她进宫面圣。她匆匆换了身衣服,坐着马车进宫。她赶到乾清宫时,雍正正在暖阁里踱着步。她忙上前行礼,雍正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皇上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儿?”玉穗儿瞧着雍正的表情,见他皱着眉,似在思索。雍正手里拿着几页信纸,向玉穗儿晃了一下,“这是允禵给朕写的信,你猜他写了什么?”玉穗儿听他语气中透出不屑,只笑笑,“我猜不出。”
雍正叹了口气,负手而立,“他把朕骂了一通,说朕不仁不孝,逼得皇太后含恨而终。好个老十四,他也真敢说。” “四哥……”玉穗儿闻言大惊,以为雍正思量着要治允禵欺君犯上的罪,不禁叫了一声。雍正冷冷笑了一声,“你终于叫四哥了,朕登基这半年来,你再没叫过一声四哥。”玉穗儿见他语气不善,垂着眼帘不语。
雍正又继续说允禵的信,“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信的末尾。他把朕骂了一通之后,说甘愿到遵化皇陵附近的汤泉替先帝守灵三年,但是向朕要一个人。”玉穗儿秀眉一皱,疑惑的看着雍正,“要一个人?谁?”她看了雍正的表情,忽然明白了,脸上顿时一红。雍正把信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吧。简直荒谬至极。”
前面允禵斥责雍正的话,玉穗儿只草草的看了几眼,她飞快的看到信的几行,手有点微微颤抖,信纸上写着:“臣弟愿亲赴皇陵祭奠皇考,待礼毕驻遵化守皇考之灵三载,恳乞陛下赐准玉妹与臣弟同行……”玉穗儿看到此处,脸色煞白,抬眼看着雍正,见雍正正凝视着自己,心里惶惑不安。
“他倒是挺会和朕做交易,这种话都说得出。把自己的亲弟弟遣去守灵,让天下万民的攸攸之口斥骂朕不顾手足之情,还要朕违背伦常下旨把妹妹送给他。荒唐、无耻、可恨!哼,允禵啊允禵,你逼朕太甚!”雍正气的直咬牙,手指紧紧的握成拳,他见玉穗儿窘迫万分的默默站在一边,不忍再令她难堪,便不再说。
玉穗儿此时倒平静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款款向雍正道:“四哥心里早有打算,臣妹不敢妄加猜测。十四哥信中所言之事荒诞不经,他是一时糊涂了,还望四哥不要跟他计较。”雍正心里一转,心想:你还是向着他,也罢,看你的面子朕不计较他胡言乱语、犯上之罪,只是你俩说不清道不明的这层关系,之前众人碍于先帝都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朕可不会姑息。
玉穗儿瞧雍正神色,见他态度不明,便知他心里所想,于是狠狠心道:“皇上放心,从今后,我再不见他就是。他自有家眷、子女,我也有一府上下家事,不会再如早年一样。”她聪明剔透,怎会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康熙去世雍正继位,哥哥对妹妹再疼爱又怎及慈父舐犊情深的宠爱。
雍正见她眼中隐隐有泪光,一副凄楚模样,知道她亲口说出不再见允禵,必然是伤心欲绝。想起康熙临终前已奄奄一息,却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嘱咐他善待弟妹,心下也不免触景伤情。“朕答应你便是,这次不会追究允禵之罪。但今后他如再逾越犯上,就算朕不追究,国家礼法也不能容。”玉穗儿忙跪安谢恩。
她将允禵的信折好放在袖子里,走出乾清宫,看见漆黑的天幕中疏朗的几颗星闪耀,想起那时和他说起参商之虞,心中悲伤不能言。他信中所言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当然明白他的心意,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时过境迁,没有人再会体谅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一个不好就是杀身之祸。玉穗儿清楚的知道,雍正不会对她怎么样,何况还有允祥在,可是对允禵就不好说了。所以她必须做一个了断,这样两个人才能在复杂的政局中得以保全。十四哥,你不要怪我……她默念着这句话,向宫门走去。
皇后自暖阁外步入,雍正见她来了,精神一振,刚要上前问候,却见她秀眉微皱,悻然不乐。“你怎么见了朕一点笑容也没有?”雍正嗔道。皇后冷冷瞥了他一眼,“皇上,您的心太狠。”雍正怀疑的看着她,“你见过玉儿了?她跟你说什么了?”皇后摇摇头,“我只远远看见十五妹从乾清宫出来,虽瞧得不甚清楚,却也知道她心情不佳。”
雍正沉吟不语,他侧目看了皇后一眼,“是玉儿自己说不再见允禵。朕没有逼她。”皇后冷冷哼了一声,“您没逼她,那怎么样才是逼?下圣旨让他俩老死不相见才是?”她一改往日的温柔,话语也咄咄逼人起来。雍正心里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皇后叹息一声,“咱们都已步入中年,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雨,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早已看得淡了。可是这情义二字,却不是轻易可以勘破的。他俩的事咱们都知道的很清楚,用不着你出面,十五妹自己就会处理的很好,可是你偏要她自己说不见十四弟,于心何忍。”
雍正知道再也瞒不过她,只得道:“她是朕的妹妹,朕一向疼她,难道当了皇帝反倒要故意难为她。朕这是为她好,免得她和十四弟再有瓜葛。玉儿对什么事都看得开,就是放不下十四弟的事。可你知道不知道,十三弟当年被圈禁是被谁害的?”
皇后听他说的郑重,不禁瞪大了眼睛,“难道是他……不会的……”雍正冷哼一声,“你还是不了解十四弟这个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允禩指使他设计谋害太子,故意把帐殿夜警的事密报给皇阿玛,十四弟模仿十三弟的笔迹伪造了一道密折呈给皇阿玛,结果十三弟回京就被圈禁,此后的十几年也形同软禁,郁郁不得志。这事儿有人证,物证却不知所踪,但你该相信,朕不会凭空捏造事实。”皇后听了这话不禁骇然。
“十四弟竟然做出这等事……玉儿一定还不知道……”皇后想到这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胤禛道:“这事你知我知,没必要给玉儿知道,知道了她必定受不了。十三弟就是知道这一点,才瞒了这些年。”皇后叹了口气,自语道:“你们真是一片苦心,可是玉儿就算知道了这事,只怕对十四弟也是……”雍正道:“朕这次之所以狠心这么做,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允禵这个人。不管他对玉儿是不是真心,朕都不能纵容他再把玉儿当筹码。
皇后心里有点乱,她当然知道雍正说的不无道理,终于叹了口气道:“皇上,你不要忘了,十四弟是你亲弟弟。他是什么性子你比我更了解,不是寻常的法子就能叫他屈服的。可如果你只是为了让他屈服,就用这样的法子,他会恨你一辈子。玉儿是他心上的花,你把她摘了,他的心就碎了。他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
几天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雍正非但没有治允禵一直以来的不敬之罪,反而封他为郡王,同时下令允许他的家眷去景山探望。合府上下无不欢喜,独允禵郁郁不乐,连听封时也是面无表情。圣旨之外,他还接到了雍正写来的私信,而在他看来,雍正的封赏都是为了遮人耳目,私信中所写才是重点。
雍正在信里写道:“汝信中所言之事,朕断不能容。公主乃先帝爱女朕之皇妹,亦为汝妹,岂能任意遣之如赐奴婢,若任汝痴心妄想,不仅令朕颜面无存,公主亦遭汝所累。今遣汝家眷随侍,愿汝及早醒悟,勿再累及家人。”信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后果自负。允禵看了雍正的信,叹息一声,想到以后和玉穗儿再难相见,心中大恸。
绾绾在他身后见他看了信久久不语,关心的问了一句:“爷,皇上在信里写了什么让您这么忧心?”“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否则哪天掉了脑袋都不知道!”允禵愤愤的将信撕碎了拂袖而去,随手往天空中一抛,纸屑纷纷下落。绾绾本是好意,见他发火,委屈的咬了咬嘴唇,不敢再言语。
允禵面色如霜的向寿皇殿左配殿走去,心想:皇位被你占了,额娘被你逼死,如今你又逼得玉儿不能跟我见面,既然我想要的得不到,你也别指望能过安稳日子。一条条我都给你记着,总有一天要跟你讨回来。他恨意十足的抬眼望了眼天空,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
允禵被封为郡王后,在景山住了没几日,雍正便在遵化皇陵附近的汤泉赐了宅子给他,不让他回京城王府居住,同时派马兰峪总兵范世绎时时监督着他。雍正也没有给允禵正式的郡王封号,宗人府注名黄册上他的爵位也仍是固山贝子,更没有安排他什么差事。平日里,允禵除了偶尔去祭奠皇陵,也是闲来无事。相反,胤禩作为廉亲王,责任重大,琐碎的事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