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发下来的衣服,是粉绿的薄儒袄,搭配湖绿长裙,藕色洒银鲛纱。若单人穿起来,自是极端正清艳,但若一群人都穿起来,远远望去,一片稠绿,怎一个朴素了得!
怡然咬了咬唇,又咬了咬牙,还是穿上了。陆府陪进来的丫环翠鸾年纪虽小,手却极巧,为她挽了发,簪上钗,淡淡扑一点粉妆。既然宫里备的衣服如此朴素,就索性一素到底,反而雅致。
茹晴没穿宫里的衣服,一袭鹅黄湖缎宫装衬得她如初春杨柳,分外娇俏。见怡然仍是照了原样穿,有些讶异,却仍是笑笑地凑近了,两个人走在一块儿。
“怡然姐姐,你还真穿了这一身!”
“是啊!”怡然实在很想叹气,却仍是忍住了。只随手顺了顺被风拂起的浏海,瞟一眼其他秀女:“她们那是唱的哪一出呐?”
个个都是穿白缎配紫绡,绣紫色蔷薇。一眼望去,全是紫白。
“想邀宠呗!你没看那张画?”茹晴扬扬眉。
“没看,画上是那种衣服么?”原来如此,但——“那宫里怎么不按画上的衣服做?”
“担心花乱迷人眼呗!”茹晴冷笑,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怡然你可知道玄朱国的倾泠公主?”
怡然摇头,却在眼光晃过那群女子的紫衣时有一刹那眩晕,看到她们的样子,心头忽然涌上一种似乎极是熟悉的感觉。
是阳光太强了么?
应该不会啊,现在才只仲春时节。
茹晴有些不信,但看看怡然一脸困惑迷茫又不似装佯,才嗔一眼怡然道:“姐姐你这样全无准备,怎么也进宫了?”
怡然也是满腹委屈:“我哥……爹让我进的!”一面说,一面心底却浮起那些梦中所见到的或宠溺或温柔的目光。
“哦,那你自己不愿意么?”
“……我,也不知道。”
一路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随着导引的宫女到了琼芳苑。虽然只是御花园的一角,但花开正当时,暮春时节也是别样尤艳。一带碧水,幽幽澈澈,穿苑而过。夹岸落英绚烂,花随水流,动人之至。群芳宴设在这里,花颜人面相映,真是名副其实了。
茹晴拣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和怡然坐在一起。见人多起来,两人也不再说话,只偶尔眼光互谑。
一片的紫与白,一片的相似眉眼口鼻,恍惚看去,竟似是一苑的同胞姐妹一般。
但这一苑的同胞姐妹要争的,只是同一个男人。
承恩了,尚且不知道一生如何;不得宠,终生便算是已经终结了。
正怃然间,忽然听到总领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拖得长长地响起:“皇—上—驾到——”
霎时一片片的衣袖裙裾翻涌如浪,千娇百媚纷纷跪倒,莺燕齐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车驾经过时,怡然悄悄抬眼,却只看见一片白色衣袖,罩着淡绿缂纱,袖口有浅金妆纹,极素洁的样子。怡然突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这衣袖,仿佛在哪里见过。
皇帝入座了,低低说了句:“都平身吧!”
声音如碎玉落石,抑扬顿挫,隐约动人。
怡然听得一震,再也忍不住向他瞟了一眼,却不料皇帝正好看向她的方向,四目交接,怡然只觉得心底“崩”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断了碎了——他他他……竟然赫然是那天的“登徒子”!
那个强吻了她之后却自己一直哭的人!
那个硬拉住她的手点了自己睡穴的人!
那个……脱口而出叫她“涓涓”的人!
今天的他一身白衣,纯净明朗得如阳春白雪。简单以金冠束起的黑发如瀑如银,垂过两肩,益发衬得面孔出尘剔透。脸色简直玉白到晶莹,被阳光一照,似乎都要染上粉金之色。眉浓远山,眼融春水。即便未笑,唇角也似随时蕴着三分笑意——只是冷,一迳的冷。冷寒如冰。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实在应该多笑的。
怡然简直不敢想象有谁会愿意让他难过,更遑论伤心。
可那天他拥着她,吻着她,泪流满面。
那个和她同了小名,叫“涓涓”的人,到底让他怎样伤心?
哥哥说,她的记忆是在宫里,指的,难道就是他么?
那她——真的是“涓涓”?
撑住头,努力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有关任何“涓涓”的事,只是激得头痛欲裂起来。脑中各种各样破碎的画面飞来闪去,偏偏什么也抓不住。恍惚间,似乎看到他在冷笑,讥嘲而恶劣地扬高唇角,眼神冰寒;又似乎看到他温柔的凝视,面孔柔和,微微含笑地对她说着什么……记不起来,什么也记不起来……
衣袖突然被轻轻扯了一下,怡然自痛楚中回神,发现竟是茹晴。
“怡然你怎么了?”面上有关切,也有诧异,“不舒服么?脸都白了。”
“我……还好啦。”小心地掏出绢帕,拭了拭额,怡然努力镇定,抬头却发现不对了——皇帝大人望着她,一众紫衣佳丽也都追随着皇帝的目光既妒又羡地瞪她,当她是刻意假装,以求圣眷了。
这个……真是误会大了。
汗颜地垂下头,好一晌,却发现气氛还是不对。
被百来人眼睛紧盯的感觉如芒在背。
小心又小心地再抬头偷觑一眼,却发现皇帝大人眼中盈起几丝兴味,依旧盯着她看,唇边也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极淡,却极好看,连阳光,都会随着那抹淡笑变得温暖——让她,看得呆了。
这次,连茹晴的眼睛都变冷了——怡然,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怪我,真的不怪我,人家不是故意——努力以可怜又无辜无奈的眼神解释,却换来茹晴更不谅解地转头冷哼。
其他秀女的眼神——就更不用提了:全是一筒一筒发射的暴雨梨花针啊!
百般无奈,千般委屈,只能化为一腔怨意投给皇帝陛下——祸水啊祸水!只是被她无意多瞟两眼而已,居然就要以怨报德地引来这么多可以媲美利箭的眼光来穿透她。
但皇帝大人显然并没有清醒认知自己错误的自觉,反而一双桃花狐狸眼几乎都要弯了起来,侧脸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见总领太监季安端着步子向怡然走过来,腰却是一弯到底,“皇上命奴才来请姑娘略移莲步,就近伴驾。”
这登徒子!他一开始的冷然呢?他的架子呢?他他他——怎么能这样当众陷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