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明晃晃地在长陵皇眼皮下闪烁,冰冷的长剑贴在她脖子上。
她看向剑的主人——文玉皇豢养的死士,四峰。
“放开陛下!”豹王和一干侍卫紧紧捏着手里武器追来。
“站住!”
四峰手腕一转,剑身紧贴长陵皇的白皙的脖子,她不得不微微抬起头,其他死士围在四峰身边,明晃晃的剑随时准备向豹王刺出。豹王骤然停下脚步,手一挥,身后的侍卫也停了。
“长陵陛下,文玉陛下在哪里?”
长陵皇一怔,长陵陛下,那通风报信的死士也是这么称呼她的,她想起来那是公德文玉的死士,他们生辰泛舟的那条船上,有他。
难怪,这么机密的谋杀也会走漏风声,公德文玉不想她死。
“若他还没离去,便是在鸾凤殿。”
“长陵陛下,烦请你随我们走一趟了。”
长陵皇苍白的脸微微一笑,疲倦地点点头。
死士们小心翼翼地围成一个圈,四峰押着长陵皇走,长剑始终架在她脖子上,豹王和一干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守在鸾凤殿外的于正英愣了一愣,警惕地带着侍卫们让开一条道,他和豹王交换眼神,不能放过一丝机会。
鸾凤殿里没有声响,风从窗子里进来,层层轻纱悠悠飞起,朦朦胧胧。
四峰押着长陵皇走进内殿,一条蜿蜒的鲜血流到他们脚边,蜿蜒的血溪源头,是文玉皇过去常批阅奏折的案几,一滴一滴,向下滴血。案上是一泊温热的鲜血,血湖来自文玉皇左手手腕,一道殷红。
右手握着一把匕首。
氤氲浮上长陵皇眼睛,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在明晃晃的长剑上。
“文玉哥哥……”
可惜他现在已经听不见了。
长陵皇向前迈开步子,四峰募地一收剑,还是在她脖子上拉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于正忠和豹王提剑刺来。
在上阳百姓的记忆中,朝华宫一共起了三次大火。
第一次是长陵皇出生时,漫天虹光映在朝华宫上,流光溢彩,琉璃瓦强光耀眼,整个皇宫一片通红,像喜庆的火焰,点燃了百姓们心中的期望。
第二次,是长陵历十七年,也是长陵皇和文玉皇大婚的那年,朝华宫里火光冲天,还血流成河,蔡氏和公德氏杀得昏天黑地,惊心动魄的战争让蔡氏彻底从政治舞台退出,从此朝华宫是公德氏的天下。
第三次,长陵历二十四年,也就是长陵皇带领十万铁骑攻入上阳的这年,一场大火烧尽了朝华宫,浮华散尽,断垣,碎瓦,满地。
死士们杀出一条血路,于正忠和豹王领着侍卫们追到殿外截杀。
长陵皇眼角殷红的泪痣分外明显,她取出火折子点燃幔帐,火苗“扑扑”地四处窜,仿佛是种压抑许久的发泄,在初春时节旺盛地燃烧。
她无力承担,失去太多。到头来,她其实什么都没了,生父,钟爱,丈夫,没有一样是她还能抓得住的,她能继续伪装先皇子女做一代女皇,然而,那本非她所愿,她只是为了完成先皇遗命。
碧荷去了,豹王去了,她的生父生母,她都不牵挂,若这世上还有她挂念的人,是她的孩子吉儿,但是她相信科伦沁会好好照顾吉儿,就跟他忠诚地为豹王效力一样。
她丢掉文玉皇右手里的匕首,从他紧握的左手里拿出断成两截的玉簪和一张被鲜血染红的免罪令。
她笑着将它们丢进正在燃烧的火里,让文玉皇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俯身抱着他逐渐冷却的身体。
我终于知道你的苦衷,终于知道你左右为难的痛苦,你以为你的死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爱恨,让毁灭我的秘密永远沉淀,然我,终究是知道了,然后,再也不贪恋这险恶的人世。
师父朗朗读书声引我提裙小跑,你在书苑里端坐,扭头看我,凤尾扬起好看的弧度,阳光射进屋中,为你长睫镀上红光。你曾不止一次地搂着我抱着我,温柔笑着坚定地说,翡翠,在我心里,你最重。
我们都是被算计的棋子,在阴谋中沉浮,在皇权下屈服,连我们最单纯的感情,都被当作致命武器。我们都不醉权贪利,唯想日日相对,而我们,最后还是倒在大历五百年的基业下,被榨干血泪。
阴谋,永远预料结局的方向,这一场棋局中,没有胜者,包括布下阴谋撒手人寰的先皇,一个皇权的位置,引出多少险恶争斗,单纯如长陵,痴情如文玉,奈何做了别人的棋子,不能全身而退。
奈何,奈何,卿非帝王家中人,奈何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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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的火光终于让激斗中的豹王觉察,他虚刺一剑,回身冲进内殿的火海里。文玉皇枕在长陵皇腿上,她低头看他,脸上洋溢着难言笑意,细长指尖在他脸庞滑行。
豹王难过得无可复加,他知道她绝不忍杀掉公德文玉,却不知她愿随他而去。他甩掉剑弯腰去抱她,一只荷包从他胸口掉出来,恰恰掉在长陵皇怀里。
细长的手指顿了顿,拾起荷包,千丝结,结千丝,夫之所至,妇之所趋。
“阿豹……”她喃喃道,仿佛恢复些许生机一般,眼眶里涌泪。她朦胧地抬头,举起手去掀牛皮面具,豹王向后躲了躲,不愿被她见到那张丑陋的面容。
“阿豹……别动……”她手一伸,撕开面具,那张狰狞丑陋的脸颊展现在她面前,豹王侧过脸去抱她起来,她埋在他胸膛放声大哭,“他们都走,只留下我一个人,你也躲着不见我,为什么……”
“我知道了。”豹王沙哑着嗓子道,长陵皇蜷在他怀里,抽搐得像一只受伤的猫。
豹王将长陵皇从鸾凤殿里抱出来时,琉璃瓦在夕阳的余辉下发出淡紫色的光芒,似乎在为迎接新主人大放异彩。
长陵皇挪开眸子说要见公德一禀。
于是,公德一禀就被带上来,他的头发蓬乱,花白了许多,衣衫褴褛,鞋子也少了一个。他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似乎很冷。
“你冷吗?”长陵皇问道,这屡次想害她性命的老人是她父亲。
公德一禀以为长陵皇对他不满,“咚咚”磕头,口齿不清地念:“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我问你,冷吗?”她继续问道。
她记得他有两个女儿,每一个都当作掌心里的宝,疼着宠着,他在看她们时,眼中的光芒全是父亲的慈爱,他是奸臣贼子,却不是坏父亲。
长陵皇踱到公德一禀身边,解下披风,盖在他佝偻弯曲的背上。眼眶一圈湿润,颤声唤道:“姑父……”
纵然不恨,她却也爱不了这个父亲,多年针锋相对,尔虞我诈,何时有过父女之情?
可说再无情,无父哪有她?
“你斗了大半辈子,什么都没得到,不如放下权欲坐享天伦,儿女都已长大成人了。”
了了最后一桩事,这朝华宫里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召集苏子青、于正英、孙泽和豹王,说,我并非殷氏,诸位付错忠心。殷氏,已无男嗣。天下从此与我无关,谁愿做皇帝谁就做了去,切莫挽留我。
那夜,朝华宫里最后一把火就熊熊烧了起来,每一道宫墙、每一幢阁楼都倒上油料,火势接连着从东烧到西,“扑扑”的火苗欲冲上天际,烧得半边天比白日还亮。
第二天早上吉儿一觉醒来,他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呆呆握着他的手,时常保护母亲左右的勇士拥着她的肩。
吉儿一骨碌爬起来,“母皇!你回来了!”
长陵皇笑着将他白裘帽子带正,“嗯,回来了。以后,要叫母亲叫母后,这是你父王胡戎老王主。”
吉儿莫名望着他们,不得其解。
帐外艳阳高照,到处张罗着收拾准备回大漠。每个人都觉得奇怪,怎么好好的皇位,陛下说不要就不要了,嘿嘿,估计他们死而复生的王主更有魅力,拐跑了女皇的心。
科伦沁憋着一肚子气蹲在地上,暗自咕哝“又一个恶婆娘”,玉灵气得跺脚,心想若不是陛下指婚,她才不会嫁这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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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