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皇没有母亲,记忆中最慈爱的笑容来自先皇。他满头发亮的银发在长陵皇回忆里越来越白,一丝不苟地扎成一束。尽管公德一禀作乱朝堂,尽管胡戎入侵大历疆土,未到临去时,他从未将这些忧愁加诸于爱女殷翡,所以那十四年,长陵皇的天空是被先皇保护起来的,蔚蓝而宽广,飘着像先皇银发般的丝丝白云。
忆起先皇,她心中涩涩,“父皇待长陵恩宠有加。”
“二十五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情……”广兰公主怔怔看着长陵,她们的容貌惊人相似,可所有人都以为,殷家女子,都是这般美貌。
二十五年前,朝华宫。
满头银发的先皇“扑通”一声跪在广兰公主面前,吓得她向后退了两步,马上又上前来扶,“皇兄,你这是做什么?”
广兰公主面色红润,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两月身孕。当初广兰公主下嫁公德一禀,完全是为了让他出兵援助庄王和于正忠,她对老奸巨猾的公德一禀深恶痛绝。孩子的带来让她有一丝笑容,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苑之,皇兄有一事相求!”先皇竟然“咚”地磕了个头,然后抬起混浊的眼睛看着她,他看起来像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广兰公主一阵揪心。
“苑之能做到的一定竭力而为,皇兄快快请起,苑之实在受不起天子一跪啊……”
先皇却执意跪着不肯起,“苑之,让你屈身公德一禀,皇兄有愧,原本不想再把你搅进争斗,可皇兄已经走投无路了!朕的三个皇儿都被公德一禀谋害了!若第四子还是皇子……”
“苑之知道……苑之会竭力劝说——”广兰公主弯腰扶先皇。
“苑之,”先皇打断广兰公主的话,嘴唇颤了颤,“公德一禀是不会放过殷家子嗣的,皇兄求你……调换婴孩!”
广兰公主的手顿住,脸上表情僵持。她有点晕眩,搭着额头缓缓转身,双手护住腹中孩子。良久,她尴尬地笑道:“皇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莫急……容我思肘……”
“皇兄知道对不起你,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朕已想好,临死时传位给皇儿,他那时已是公德一禀子女,公德一禀绝不会谋夺儿子的皇位,绝了他篡位的念头,而殷家的子嗣更能稳坐江山!”他急急说道,公德一禀日渐膨胀的势力像吹胀的气球,一旦爆炸,他就再也无能为力。
“可是……我的孩子呢……他虽是公德一禀的骨肉,也是我的骨肉,难道你要让他死在亲生父亲手中?”广兰公主的眼眶里一汪泪水,哆嗦着死死抱住小腹。
“他是朕的侄儿,若公德一禀欲加害于他,朕定全力保护,他活着朕就活着,他若有三长两短,朕以死谢罪!”先皇跪走到广兰公主面前,“朕一定将他视为己出!”
“我的孩子会有几分像你,你的孩子必然也有几分像我,你早就谋划好了是不是……走一步见十步,让我下嫁公德一禀,原来是为了今日……”
广兰公主,连最后可以拥有的人也失去了。广兰公主诞下长陵皇时,惊喜地哭了,她是个女孩,也许公德一禀会留她性命。翡翠使劲地哇哇大哭,广兰公主拽着她的小手无声流泪。
被灌下药水睡去的翡翠,再睁开眼大哭时,是被宫人狠狠抽了一下屁股,她被裹在明黄色的襁褓里传来传去,公德一禀眯起一双奸诈的小眼睛,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心生篡位奸计。
先皇怀抱哇哇大哭的翡翠喜极而泣,望着远方浮动的白云,像三个皇子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
从广兰公主的佛堂里走出来时,长陵皇脸色苍白,手指冰冷,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撑起她那一片天的人,同时也毁了她一生,将她算计,先皇对她的宠爱是补偿,补偿她失去的母爱和公德一禀的父爱,以及随时被亲生父亲杀死的可能。
她和她的亲生父亲从来没停止过厮杀,她的亲生父亲如今被她关押在大牢。
天空没有颜色,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大漠的马儿无拘无束。
长陵皇心中空荡荡的,爱恨已模糊,恨先皇?恨生父?恨广兰公主?
所有过去点滴涌来,嵌入这个答案,一切都明了了。
苏子青说,不明为何先皇会向公德一禀服软,而今明白,因为公德一禀跳进了先皇的局;
先皇匪夷所思的遗诏,一朝两皇,看似是对公德一禀的退让,实则暗渡陈仓,扶四皇子登基;
叩不开的皇陵,因她根本是逆臣之女,列位先皇才动雷霆之怒;
碧荷的死,是因为这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暴露,公德一禀会不假思索地除掉文玉;
还有,从前总是温柔望着她,坚定地说翡翠最重的文玉,在知道真相之后犹豫,他之所以能活着,背负了列祖列宗多少期望。
他说,纳皇后单氏,是为了留下一条血脉,长陵皇之前不懂,现在懂了。他不能不顾一切,先皇的担子太过沉重。
蔚蓝的天空非常耀眼,她一步步走下梯台,一滴眼泪也没有。人说,帝王是孤家寡人,而她并非真正的帝王,她也已是孑然一身。
回望在她生命中消逝的人们,多少尔虞我诈,那些笑容背后,又有着怎样险恶的目的,让她父女相残,让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做阴谋的棋子。
背脊不住地冷,她向前走了一步,险些跌倒。豹王伸手扶住她,干哑地叫了一声“陛下”。
“走开,你们都走!我不是什么陛下!”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豹王的手,“我要离开朝华宫,再也不想在这里停留半步,走开!不要挡着我!”
“陛下!”
她地迈开脚步跑起来,两根素白绸一上一下飘飞着,宛如两只绝望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她从来不想要皇位,从来不想,全是为了先皇遗命,她铭记先皇临终嘱咐和庄王的死,几乎,染上亲生父亲的血。
一道白光闪过,长陵皇的脖子上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