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茫然四顾,没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此时,我倒地不起,他们会不会抬起头来看一看呢?
上午,出奇清闲,当然,不是没事做。
不想做。
很奇怪,我很想,强烈地想,想被痛斥,骂进骨头里,然后倒地,死去,这样,就会有人看我一眼,而我,不用花五秒钟思考如何应付他们的关心,这样挺好的。
中午十二点,还是没出来骂我。
有点沮丧,缓缓站起来,脚有点麻。
“咚”。
沉闷撞击声。
经理办公室传出来的声音。
猝不及防地,尖锐惨叫声几乎要把我的心脏刺穿。
经理助理吴爽,踉踉跄跄跑出来,呜呜呀呀,连哭带喊。
经理,用美工刀割破手腕,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骂我呢。
来了一大群警察,盘问了许久,不得要领,折腾到下午五点半,这么些年,只有今天能按时下班,因为,有人死了!
大厦,吞噬了一个人,不知道吃下去的味道怎么样,哈哈。
五点五十分,走在地铁过道里,我的朋友,依然自言自语,跟另一个自己打牌。
“你在玩什么?”
看不懂。
“玩盖大楼。”
“哦。”
“知道盖大楼怎么玩吗?”
“我不会打牌。”
斜了我一眼,那眼神,有点玩味。
没说话,低头玩牌。
我的脚有点麻,蹲久了。站起来,我说:
“走了,你玩吧。”
呜碌呜碌。
有点诧异,转头,他在对我说话,只是,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你报仇了。”
“嗯?”
“你报仇了。”
“什么意思啊?”
“骂你的人,今天死了,哈哈。”
我的朋友,在傍晚地铁通道里,兀然神经质地大笑,枯长发须掩埋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你怎么知道?”
“会玩盖大楼吗?”
“不会,怎么?”
“来来来。”
他朝我招手。
我又走回去,蹲下,看他。
“这是窗户,”他指着竖列起来的牌,道,“窗户排起来,就成大楼。你知道第三张牌是什么吗?”
牌翻过来放的。
摇摇头,回道:
“我不知道。”
他像受了极大鼓励,兴冲冲抽出第三张牌,在我眼前晃动。
小鬼。
他盯着我,眼睛,鬼火般,盯着我,良久,低低传来一句话:
“大厦,每个窗户后面,都有一个秘密,这次是小鬼,你没猜中,下次再猜。”
“你到底是谁?”
没回答,低头玩牌。
脊背有点发凉。
站起来,转身离开,拥挤的地铁通道,远远传来我的朋友,这个有精神病的流浪汉发出的声音:
“小鬼,我赢啦。”
那天夜里,瞪大眼珠到天亮,我想,可能是神经衰弱。
经理死了,半天时间,新的经理上任。
挺友善的,至少没骂我,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没再迟到,夜里等天亮,怎么会迟到?
他食指关节有节奏敲着办公桌,施舍一个笑容,说:
“你是老员工,现在正是需要为公司分担的时候,这些报表,以后都由你做吧。薪资待遇方面,年底我会和人事部争取。”
到年底还有九个月。
没有改变,每天加班到十点,还是没人看我一眼,他们觉得我古怪,像病菌,不愿接触。
那天过后,我的朋友,在地铁通道里消失了,连同他的扑克牌,消失了,无影无踪。
时间于我而言,没有概念,今天重复昨天的日子,汹涌人群中,还是一人佝偻存在,背负大厦巨大压迫感,夜里,如有万千恶鬼蹲坐在胸口,艰难喘息,透不过气,幽暗的出租房,徒剩四壁,望着密集防盗网外的月和星,会想起地铁通道里的朋友。
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四月十三号,晚,十一点。
把所有灯都关掉,拉上窗帘,独坐在会议室里。
黑暗,如地狱深处升腾而出的黑暗,团团围住,这种感觉,多么充实。
我喜欢这样。
事实上,我经常这样。
告诉你一个秘密。
读书时,老师说,没有光源,就没有反射,物件不会被看到。
那是错的。
美工刀在黑暗里,发出淡蓝色光芒,你见过吗?
黑暗里,想起大学时代。
一直没什么朋友,上学,放学,吃饭,运动,都是一个人。
当然,运动的次数屈指可数,激烈的冲撞让我心悸。
陪伴我的,是一把十五厘米长的美工刀。
那真是把好刀呵,夜里,竟能发出淡红的光,常常想,如果用血,来喂它,不知是否红光会更妖艳?
我可没这么做过,意思是,没在上面涂过自己的血,别人的血,那更不可能。
凌晨时分,趁他们熟睡,我会用它,一笔一画,在墙上刻自己的名字,刀片切入墙壁,白色粉末如雪花落下,甚至能听到“扑哧扑哧”的声音,真的,不骗你,你能听到的。
毕业离开那天,我拎个单薄行李,走到宿舍门口,回头望去,触目惊心,一片墙密密麻麻的,全是“范进”,或深或浅,形状各异,让我想起墓碑,奇怪,居然能联想到墓碑,但我真是这样想的。
那堵墙一直留在心底最深处,象征着什么不甚清楚,只知道怕,如果有一天,你扭过头,无意间,看到面前一堵墙,上面堆砌着你的名字,从上到下,如垒尸,如群蚁,你怕不怕?
我现在不怕了。
习惯是种可怕的力量。
喜欢用刀片刻名字,上瘾了,不握住刀,会恐惧,用它刻下“范进”,一个又一个“范进”,从内心洋溢出快乐,充实。
此时,桌面,已挤满我的名字,从左到右,无一空白,嗯,今天不错,整齐,十分整齐。
凌晨一点。
“吱呀”。
外面,好像有人,打开办公室的门。
这么晚,谁进来?
被发现桌子是我刻的,会很糟糕,想起要被骂,心里哆嗦。
赶忙收起刀,藏进兜里,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贴上去,听着。
没动静。
刚才我听错了?
许久,脚有点麻。
真是听错了。
扭开门把,晚了,要回家。
转两个弯,到玻璃门前,正待掏出门卡,不对,有动静。
“呜呜”
有人在哭。
丝丝入耳,声音不大,却清晰,从经理办公室传出,渗过门缝,直扑向我。
我记得,经理离开时,门被锁上,除了有钥匙,无人能进去。
经理半夜回来做什么?
很踌躇,到底要不要去看?
去,他问我半夜做什么,怎么回答那张桌子,没法解释,他明天一定会看到。
不去,似乎不好,他哭得如此伤心,总不能转身走开。
犹豫间,发现,那门,虚掩着。
死一样的漆黑从门缝后面汹涌而来。
里面的人,哭得如此伤心,断断续续,难道,他和我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伙伴?
虽然不晓得该安慰他什么,但我想,过去看看,也是好的,他和我,一样可怜,是的,我听得出来,他很可怜。
轻轻推开门,竭力不发出声响,可是,仍避免不了,“吱呀”一声,在空旷的午夜大厦里,回荡。
有个人,坐在经理靠背椅上,背对我,面朝窗户,耸动双肩,哭泣。
长头发,应该是个女的。
“你好,你没事吧?”
能想得出来的话,只有这一句。
没回答。
想走近看,刚迈出一步,这个看不到脸的女人,突然尖叫道:
“别过来!”
“我只是”
“别过来!”
声音,有点熟悉。
想告诉她,我先走了,本来我就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她让我别过去,也是正常的。
话还没出口,椅子上的女人,“噌”一下站起,低着头,直冲过来。
未及反应,已到面前,本能向左踏出一步,哪知,她也正欲从左穿过,撞到一起,慌乱间,看到她的脸。
五官扭曲,血迹斑斑,狰狞。
可我,还是能认出来。
吴爽。
她怎么会有钥匙?
她为何这样伤心?
还有脸上的血
疑问产生于瞬间,很快,她从门口跑出去,鬼魅般消失了。
呆立一会儿,窗外,子夜,城市霓虹灯依旧闪烁。
重归宁静,似从未有人来过。
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才感觉到不舒服。
适才,办公室里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从小就不能适应。
玻璃门,近在咫尺,门后面无尽黑暗,死寂,恍惚间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我。
猛一转头,背后的消防通道,门,开着。
门后面,闪过半张脸,瞬间闪过。
经理。
是经理。
是那个死去的经理。
他,在凌晨的消防通道里,出现。
消失。
楼道里,回响着匆匆而下的脚步声。
咯噔,咯噔
凌晨三点,坐在宿舍窗前,防盗网把天空割得支离破碎。
远处,一栋一栋大厦。
黑糊糊的窗口,仿佛眼睛,窥视蝼蚁般的众生。
风吹过,搅动黑夜,我开始想念他,我地铁通道里的朋友。
他说:“每座大厦,窗户后面,都有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