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皮的话毫不留情:“我知道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说,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也许这才是替我曾爷爷报恩。这些年中国国力大增,按GDP(以平价购买力计算)来说已经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但你们的军事力量大大滞后。当然,你们也大力发展了不对称战法,在某些领域,比如你主持的电磁脉冲武器就不亚于美国。但这改变不了整体的劣势。我曾接触过一些中国军方人士,他们说,中国14亿民众和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是足以让任何侵略者灭顶的泥潭。我绝对相信这一点,但问题是美国军方也绝对相信这一点!经历了多次局部战争后,他们有足够的精明,是不会陷入这个泥潭的。所以,我估计,这次战争不会以占领土地和消灭有生力量为主,而是远程绞杀战和点穴战,重点破坏你们的石油运输、电力、通信、交通等,直到中国经济被慢慢扼死。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是2.5次世界大战。”
这是史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后来它成了历史学家公认的名称,虽然并不是基于卡斯皮所说的理由。
司马夫妇沉默着,不作任何表态,但听得很用心。卡斯皮继续说:“坦率地讲,你们大力发展的不对称战法恐怕难以奏效。关键是:即使在这些领域你们也并不占有绝对优势,因而改变不了你们的整体劣势。按我估计,战争中真正能实现的,反倒是对方的不对称战法,即:在信息战、地面战、岸基海战等你们占均势或优势的领域,对方按兵不动;对方将只在远洋打击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击力量等你们处于绝对劣势的领域,实行远程绞杀和精确点穴。你们对这种战法将毫无办法。”他讥讽地说,“我想起30年前,南斯拉夫战争还未开始时,俄国流传的一句辛酸的俏皮话: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必胜,英雄的南斯拉夫人民必败。马上就要开始的战争很可能就是这句话的翻版。没办法,现在是武器至上的时代。”
司马完平静地听着,点点头:“你的分析很精辟。”
“一定要避免这场战争!请务必把我的话传达到贵国的高层。我算不上虔诚的和平主义者,以色列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我们不会迂腐到反对一切战争,但至少要避免必败的战争。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吧,即使这场战争实在不可避免,也要尽量推迟,推迟10年、20年,那才符合你们的利益。”
“谢谢你的诤言。我会传达的。”
卡斯皮摇摇头:“你刚才说了班布里奇的自责,我也想起俄国和美国两大枪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纳。两人70多岁时在美国第一次会面,见面时说:我们都是罪人,上帝的两群子孙拿着我俩发明的武器互相残杀。”
司马完叹息着,重复道:“狗娘养的职业。武器科学家就像是令人憎厌的行刑手,偏偏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不过,现在不少国家已经进步了,废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愿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学家。咱们等着那一天吧。”
私人访问结束后,卡斯皮把他们送回特拉维夫。三个中国人很清楚,卡斯皮实际上是受以色列政府的授意,对他们宣布了非正式的断交。当然,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而且做得很有人情味,很义气。对他们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回到伯塞尔饭店后,史林的心情相当抑郁。他太年轻,虽然对双方的军力一向都有基本的了解,但难免受偏见所蒙蔽。现在,卡斯皮为他们指出了一座阴森森的冰山,它横亘在必走的航线上,正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这边逼近。它是真实的威胁,不是海市蜃楼。没有任何办法躲开它。
史林也注意地观察着司马夫妇的反应。不知道他们内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相当平静。也许他们对卡斯皮的谈话内容并不意外,他们早就认识到形势的危险?晚上洗浴后,史林到司马夫妇住的套房,卓君慧新浴过后正在内室梳妆,对外边大声说:是小史吗?你先和老马聊,我马上就出去。司马完向他点点头,仍自顾翻阅犹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饭店中经常放有犹太教的典籍,以供客人们翻阅或带走。但司马完的翻阅显得心不在焉,史林想,他原来并非心静如水啊。他坐下来,不服气地说:
“司马老师,今天卡斯皮说得未免太武断。”
司马完淡淡地说:“一家之言罢了。不过,他的分析确实很有见地。”
“那我们怎么办?”
“尽人力听天命吧。”
这个表态未免过于消极。史林心里不太舒服,沉默着。这会儿卓师母走出来说:“明天咱们到魏茨曼研究所去,这恐怕是战前最后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
史林非常意外,因为过去两次陪司马夫妇来以色列,他们从不提让史林去那个研究所,甚至在闲谈中也从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司马夫妇总是小心地捂着那边的一切。今天的态度变化未免太突然。他看看司马完,后者点头认可。卓君慧对丈夫说:“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点休息,要连着绞两三天脑汁呢。”
司马完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史林有点纳闷:她所说的“绞两三天脑汁”是什么意思?按说,在魏茨曼研究所应该是卓师母去绞脑汁吧,那是她的本职工作。卓师母坐到沙发上,和史林聊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去接了电话,听见她声音柔柔地说了很久,最后说:
“去吧,我和你爸都尊重你的决定。”
等她放下电话过来,史林发现她神情有些黯然。
“儿子的电话。”她说,“军队在大学征兵,他办了休学,参军了。他说,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他的很多同学都参军了。”
史林在老师家里见过这位晚5届的师弟,印象不是太佳。他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小伙子原来是性情中人,是一个热血青年。他钦佩地说:“师母,他是好样的。如果我这会儿在大学,也会报名参军。”
卓师母叹口气:“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决定。当然,担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纪太小。”
“他到什么部队?”
“南方一个长波雷达站。在那儿,他的专业多少有点用处。”
司马完在浴室里喊妻子,让她把行李箱中的电动刮胡刀拿过去。史林觉得自己留这儿不合适,立即起身告辞。临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终日与丈夫耳鬓厮磨的卓师母是否知道他脑中的异物?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史林想,国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难为自己了,现在,面对一向敬重的司马老师和春风般温暖的师母,还有他们满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儿子,他真不愿意再扮演监视者的角色。
第二天,他们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师母开着去魏茨曼研究所。路上史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睡过一觉之后,司马夫妇已经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谈话和对战争前景的担心完全抛在脑后。现在他们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后的工作,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期盼,一种隐约的兴奋。行路时,夫妇两人一直在进行简短的交谈,如:“肯定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了。” 或者:“我估计这次会有突破。”他们的谈话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也突然成了“圈内人”。史林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揣摩着。
研究所在海边,是一幢不大的四层灰色小楼。门口没有设警卫,汽车长驱直入,停在长有棕榈树的院内。小楼内部的建筑和装修相当高档,过往的工作人员都热情地和司马夫妇打招呼,看来他们在这儿很熟络的。三人来到一间地下室内,屋子比较封闭,里面有7张椅子,类似于牙科病人坐的那种可调节的手术椅。南墙上有一个相当大的电脑屏幕。屋里已经有5个人,司马完夫妇同他们依次握手,同时向史林介绍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经早闻其名。那位黄面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松本清智,是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的主任;那位俄国人叫格拉祖诺夫,长得虎背熊腰,胡须茂密,是“俄国熊”这个绰号的最好标本,他是俄国实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东道主,以色列人西尔曼;这位是印度人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着粗劣,令人想起印度电影中的弄蛇艺人;年纪最大的高个子是美国人肯尼思?贝利茨,满头白发,粉红色的手背上长满了老人斑。卓君慧说,他是这个“160小组”的组长。
160小组?史林疑惑地看看她。卓君慧笑着解释,这个研究小组完全是民间性质,一直没有正式名称,在他们的圈内常被戏称为160小组,后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组成员的IQ一般都不低于160,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不一定是最著名,但一定是最杰出的,比如那位印度人,是一个无正式职业的贱民,完全靠自学成才,在物理学界内外都没有名望,但他的实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补充说。
这句介绍让史林掂量出了这个小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这几个人的集合与“脑科学”有什么关联。卓师母还介绍了第6位——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变幻着的面孔。她说这是电脑亚伯拉罕,算是160小组的第8个成员吧。
几个人都微笑地看着第一次与会的史林。司马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专业是理论物理,智商160,是一个不错的候补人选。“我因个人原因即将退出160小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荐他,彼此先接触一下。当然,是否接纳他还要等正式的投票。”他转向吃惊的史林, “小史,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反正是非正式的见面,究竟参加与否你有完全的自由。不过我想你肯定会参加的,因为,” 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这是向宇宙终极堡垒进攻的敢死队。”
宇宙终极堡垒 ! 史林确实吃惊,没有想到司马老师会这么突然地把他推到这个陌生的组织内。他内心已经升腾起强烈的欲望。这些人中凡是他已闻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学家或量子物理学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没关系,正如阿维?热所说,在向宇宙终极定律的进攻中,科学的各个分支已经快会师了。
鉴于自己多年的追求和深植心中的情结,他当然十分乐意参加,甚至可以说,这是司马完老师对他的莫大恩惠。当然,想到国安部洪先生的话,他心中也免不了有疑虑。也许司马完突然给他的恩惠是别有用心?司马完随后的话使他的疑虑加重了。司马完说:
“依照160小组的惯例,你首先需要起誓:决不向外界透露有关160小组的任何情况。无论最终是否决定参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对新来者点点头,表示是有这样的程序。史林迟疑地说:“只要这儿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国家。”
贝利茨摇摇头:“160小组中没有国家的概念。我们的工作是以整个人类为基点的。”
史林犹豫着。人类——这当然是个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类利益和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很显然,人类内部有过多次战争,包括将要发生的战争,上帝的子孙们一直在互相残杀。在这样的情形下,怎能去奢谈什么单一的人类?司马完看看他,冷静地说:
“你可以不起誓,但这样你就必须马上离开,因而也不会知道160小组的内情;你也可以起誓,这样你将了解160小组的内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对于国家安全部来说,这两种情况的最终结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选择吧。”
他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国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转过目光看着他。司马完面无表情,卓师母安详地微笑着。史林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国家安全部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史林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果断地做出了选择。他做出抉择的理由实际是很简单的:如果160小组中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不会把宝押在一个新人的誓言上吧。他郑重地说:
“我以生命起誓: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160小组的内情。”
屋里的人都满意地点点头。贝利茨说:“好的,现在进入阵地吧。这可能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希望这次能得到确定的结论。”
格拉祖诺夫笑着说:“没关系,这次一定能撬开上帝的嘴巴。”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