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和小丫乘坐一架EC225直升机离开冲绳飞往北海道。机上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没有人陪同,或者说是押送。这种意想不到的“信任”让两人心中有点发毛,不知道渡边他们耍的什么花招。不过他俩很快就把这点心思扔掉,被窗外的美景迷住了。飞机飞得不高,可以看见机下的建筑和山野河流。这趟旅途让嘎子有两点很深切的感受,其一是:与中国相比,日本太小了,转眼之间就跨越了大半个国土,难怪他们对几个有争议的小岛那么念念不忘;其二是:日本人确实把他们的国家侍弄得蛮漂亮。想想中国国土上的伤疤(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嘎子难免有茫然若失的感觉。
直升机飞越北海道的中国山脉(这是山脉的日本名字),在鸟取县的海边降落。这里是旅游区,海边有几个大沙丘,海滩上扎满了红红绿绿的遮阳伞。直升机落在稍远的平地上,一位身穿和服的日本中年妇女早在那儿等候,这时用小碎步急急迎上来,后边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那位妇女满面笑容地鞠躬,用流利的中文说:
“欢迎来自中国恩格贝的贵客,那儿可以说也是远山家族的半个故乡。我叫西泽贞子,未婚名是远山贞子,正瑛老人是我的曾祖父。”
听见“远山正瑛”这几个字,两个孩子心中顿时涌起浓浓的亲切感,他们扑上去,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阿姨你好,见到你太高兴啦。”
贞子把两人揽在怀里,指指后边:“这是我的儿子,西泽昌一。”
小伙子过来,向两人行鞠躬礼。嘎子觉得这种礼节对远山老人的后代来说太生分了,就不由分说,来了个男人式的拥抱。昌一略略愣了一下,也回应了嘎子的拥抱,但他的动作似乎有点僵硬。
驾驶员简单交代两句,就驾机离开了。贞子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请孩子们上车吧。昌一驾车,十几分钟后就到家了。这儿竟然是一栋老式房屋,质朴的篱笆围墙,未上油漆的原色木门窗,屋内是纸隔扇,拉门内铺着厚厚的榻榻米。正厅的祖先神位上供着各代先祖,还特别悬挂着一位老人的遗像。嘎子认出那是远山老人,忙拉小丫过去,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他对贞子阿姨说:
“阿姨,我们都非常崇敬远山老人。从他去世到今天,内蒙古的防护林又向沙漠推进了500公里。不过比起远山老人的期望,我们干得太慢了。”
贞子说:“曾祖在九泉下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欣慰的。”
已经到午饭时间了,贞子端出来寿司、各种海味、味噌汤,还有鸟取县的特产红拟石蟹。四人在榻榻米上边吃边谈。昌一的中国话也不错,偶尔插几句话。谈话的主题仍是正瑛老人,嘎子一一细数他的逸事:在恩格贝亲手种树,种了14年,一直干到97岁;远山老人不爱交际,当地的领导去看他,他一言不发只顾干活,那位领导只好陪他种了一晌午的树;老人回日本过年时摔坏了腿,坐着轮椅又飞回恩格贝,飞机刚落地就摇着轮椅直扑试验田;后来腿伤渐重,不得不回日本治疗,腿伤好了,他孩子气地爬上园子里的大树高叫:我又可以去中国了!
“我说得对吧,贞子阿姨?他爬的就是这院子里的树吧,是哪棵树?”
贞子略略一愣——她并不知道远山正瑛的这些琐事——忙点点头,含糊地说:“对,听上辈人说过这些事。”
嘎子又说:“老人脾气很倔的,当地人为走近路,老在他的苗圃里爬篱笆,老人生气了,拿大粪糊到篱笆上。”小丫忙用肩膀扛扛嘎子,嘎子意识到了,难为情地掩住嘴,
“吃饭时不该说这些的。对不起!”
贞子笑了:“没关系的。知道你们这样怀念曾祖父,我们都很欣慰。”她觉得火候已经到了,便平静地说:“我们都很看重他和贵国的情谊。所以,我很遗憾。请原谅我说话直率,但我真的认为,如果你们这次是坐民航班机、拿着护照来的日本,那就更好了。”
两个孩子脸红了,嘎子急急地说:“阿姨你误会了,我们的球舱飞到日本并不是有什么预谋,那只是一次实验中的失误。真是这样的!”
贞子阿姨凝神看着他们,眼神中带着真诚的忧伤。嘎子知道自己的解释没能让阿姨信服,可要想说服她,必须把实际情形和盘托出,但这些秘密又是不能对外国人说的。嘎子十分作难,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
“真是这样的,真是这样的,真是一次失误。”
贞子阿姨笑笑:“我相信你的话,咱们把这件事撇到一边吧。”在这个院落的隔墙,渡边、西泽和坂本教授正在屏幕上看着这一幕。隔墙那座房屋其实并不是远山先生的祖居,没错,远山正瑛生前曾任岛取大学教授,但他的后代现在都住在外地。那个叫“远山贞子”的女人实际是渡边的同事,她的演技不错。相信在这位“远山后人”真诚的责备下,两个胎毛未退的中国孩子不会再说谎的。看到这儿时,渡边向西泽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西泽不置可否。
坂本教授心中很不舒服,也许在情报人员们看来,用一点类似的小计谋是非常正常的,但他们滥用了两个孩子对远山老人的崇敬,未免有点缺德。可是,如果那个神秘的球舱真是中国开发的新一代核弹投掷器呢?坂本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下去。
按照电影脚本,下面该“西泽昌一”出面了,他应该扮演一个观点右翼的青年,说几句比较刺耳的话,有意刺激两名中国孩子,让他们在情绪失控时吐出更多情报。这个角色,西泽昌一肯定会演好的,因为这可以说是本色表演——他确实叫这个名字,是西泽明训的儿子,本来就是个相当右翼的青年,颇得乃父衣钵。只听见屏幕上西泽昌一说:
“既然妈妈提到这一点,我也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的话可能坦率了一些,预先请两位原谅。”
嘎子真诚地说:“没关系的,请讲,我不愿意我们之间有误会。”
“先不说你们来日本是不是技术上的失误,但这个球舱本来就是军用的,是用来投掷核弹的运载器,我说得没错吧?”
嘎子无法回答。他并不知道球舱的真实用途,舅舅从没说过它是军用的,但空间技术院的所有技术本来就是军民两用,这点确系真情。西泽昌一看出了他的迟疑,看出了他的“理亏”,立即加重了语言的分量:
“能告诉我,你们的球舱是从哪儿出发的吗?”嘎子和小丫当然不能回答。“那么——这是军事秘密,对不对?”
嘎子没法回答,对这家伙的步步进逼开始有点厌烦。昌一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断定这个球舱来日本并不是技术失误,而是有意为之,是针对日本这次夺岛军演的恐吓——今天球舱里坐了个小男孩,明天也许里边放着另一种‘小男孩’,可以把东京1000万人送到地狱中。是不是?当然,你们俩可能并不了解这次行动的真实企图,你们也是受骗者。”
到这时,嘎子再也无法保持对此人的亲切感了。他冰冷地说:“你说的‘小男孩’是不是指扔到广岛的那玩意儿?你怕是记错了,它好像不是中国扔的吧。再说,那时候大日本皇军正在南京比赛砍人头呢。”
西泽昌一勃然大怒:“不要再重复南京大屠杀的谎言!日本人已经听腻了!”
嘎子和小丫也都勃然大怒,嘎子脱口而出:“放你——”想起这是在远山老人的家里,他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三个人恶狠狠地互相瞪着。而其他人(这屋的贞子,和隔墙的渡边、西泽)都很着急,因为西泽昌一把戏演“过”了,演砸了,他刚才的那句话超出了电影脚本。这次意外的擦枪走火,肯定使精心的计划付诸东流。贞子很生气,用日语急急地责斥着,但西泽昌一并不服软,也用日语强硬地驳斥着——在现实生活中,贞子并不是他母亲,对他没有足够的威慑力。隔墙的渡边和西泽越听越急,但此刻他们无法现身,去阻止两人的争吵。
两人的语速都很快,小丫听不大懂,她努力辨听着。忽然愤怒地说:
“嘎子哥,那家伙在骂咱们,说‘支那人’!”
“真的?”
“真的!他们的话我听不大懂,但这句话不会听错!”
嘎子再也忍不住了,推开小餐桌上的饭碗,在榻榻米上腾地站起来,恶狠狠地问西泽昌一:
“你真是远山先生的重外孙?”贞子和昌一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他在哪儿发现了马脚。其实嘎子只是在讥刺他,“那我真的为远山老人遗憾。你刚才说‘支那’,说错了,那是China,是一个令人自豪的称呼,五千年泱泱大国。没有这个China,恐怕你小子还不认字呢。现在都讲知识产权,那就请你把汉字和片假名还给中国——片假名的产权也属中国,你别以为把汉字拆成零件俺就不认识了!”他转身对贞子说,“阿姨,我们不想和你儿子待在一起了,请立即安排,把我们送回军营吧。”
没等贞子挽留,他就拉着小丫出去。在正厅里,两人又对远山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出门,站在院子里气呼呼地等着。盛怒的贞子把电话打到隔墙:“这边的剧情你们都看清了吧,看看西泽君推荐了一个多优秀的演员!我无法善后,请西泽君下指令吧!”
西泽明训有些尴尬,渡边冷冷地瞥他一眼,对着话筒说:“既然计划已经失败,请你把两个孩子送到原来降落飞机的地方,我马上安排直升机去接他们。”他补充道,“不要让西泽昌一跟去,免得又生事端。”
西泽更尴尬了,但仍强硬地说:“我并不认为我儿子说的有什么错……”渡边厌烦地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说:
“那些事以后再说吧。”他转向坂本,“教授,虽然我们的计划未能全部实施,但从已有的片言只字中,你能得出什么结论吗?”
坂本教授正要说话,忽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对,是我,坂本大辅。什么?他打算亲自来日本?嗯。嗯。”听完电话,他半是困惑半是欣喜,对渡边说,“是外务省转来的驻华大使的电话。陈小丫的父亲,即那个球舱实验的负责人陈星北打算马上来日本。他受中国政府委托,想和日本科学界商谈一项重大的合作计划,是有关那个球舱的。他指名要先见我,因为据他说,我的专业造诣最能理解这项计划的意义。驻华大使还问我是什么球舱,他对此事没得到一点消息,看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两人对事态的进展都很惊异,西泽激烈地说:“我们的大使简直是头蠢猪!那位陈星北的话你们能相信吗?他肯定是以合作为名,想尽早要回两个孩子和球舱罢了。我们绝不能贸然答应他。”
渡边说:“我们先不忙猜测,等他来再说吧。”他看看教授,“坂本先生,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