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突然消失的三维空间(连同其中的三维物体)又会在母空间的某处凭空出现,既无过程又无痕迹。这就是我们说的超三维旅行。”陈星北说,把激光笔插到口袋中,暂时结束了这段讲解。会议室很静,大家都在努力消化他说的内容。唐主席面色平静,手里轻轻转动着一支铅笔。陈星北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在大学里,他苦思佳句时就是个动作。等了一会儿,唐主席笑着问:
“恐怕与会人中我是唯一的外行,所以我不怕问两个幼稚的问题。第一,你讲了泡泡向内变形,被母宇宙所圈闭。但它们同样可以向外变形啊。”
“对,没错。不过,在拓扑学中,这种内外是可以互换的,本质上没有区别。”
“噢。第二个问题,你说子泡泡可以重新融入母宇宙,在三维宇宙中,它可能在任何地方重入。那么,为什么它只能在地球表面出现,而我们不担心它会——比如说,出现在地核里呢。那样的话,两个孩子可是绝对没救了。”
陈星北赞赏地说:“这不是幼稚问题,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真正弄明白了‘三维之外的泡泡’的含义。你说得对,子泡泡可以在任何地方重入,包括地核中。但是——还是以两维球面作比喻吧,我刚才说的是光滑球面,宏观弯曲而微观平坦;但实际上,由于重力不均匀,在微观上也是凸凹不平的,就像是桃核的表面。大质量物体,像地球,会在附近空间中造出明显的凹陷,当子泡泡在母宇宙中出现时,当然最容易落到这些凹陷里,也就是落在地球和空间相接的地表。”他抱歉地说,“这只是粗浅的比喻,真正讲清要有比较艰涩的知识。”
“好,我没有问题了。”
等了一会儿,陈星北说:
“还应补充一点,宇宙泡泡有两种。一种是因内力(包括弱力、强力、电磁力和引力)而封闭的空间泡,它们是稳定的,称为‘内禀稳定’,像我前面提到的各种粒子、宇宙大泡泡、及负曲率的黑洞,都是如此。另一种是因外力而封闭的空间泡,称为‘内禀不稳定’,比如我们用注入激光能而封闭的中尺度空间泡,在形成的瞬间就会破裂。但最近这次实验中已经有突破,保持了泡泡七天的凝聚态。这个时间足以把球舱投掷到银河系外了。但非常可惜,至今我们不清楚这次成功的原因,此次实验前我们确实在技术上做了一些改进,但以我的直觉,这些改进不足以造成这样大的飞跃。我们正在努力寻求解释。”他笑着说,“甚至有人提出,这次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舱内有一男一女,按照中国古代学说,阴阳合一才能形成天地。”
二炮的章司令微嘲道:“好嘛,很好的理论,可以命名为‘太极理论’,多像一个三维的太极图:圆泡泡内包着黑白阴阳。你打算花多少钱来验证它呢?”
陈星北冷冷地顶回去:“我本人绝不相信这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但我确实打算在某次实验中顺便地证伪它,或证实它。要知道,我们研究的问题本来就是超常规的,也需要超出常规的思维方式。”
秦若怡机敏地把话题岔开:“请讲解人注意,你一直没有涉及最大的技术难点:如何使超维度投掷能够定向,也就是说,控制空间泡融入母体的地点和时间。”
陈星北坦率地说:“毫无办法。不光是没有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还没有。很可能在1000年后,本宇宙中的科学家仍无法控制宇宙外一个物体的行动轨迹。不要奢望很快在技术上取得突破,用到二炮部队。这么说吧,这个课题几乎是‘未来的科学’,阴差阳错地落到今天了。它只能是纯理论的探讨,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探索天性。当然这种探索也很有意义,毋宁说,远比武器研究更有意义。”
秦若怡立即横了他一眼,最后这句话在这种场合说显然是失礼的,不合时宜的。不过与会人都很有涵养,装着没听见这句话。唐主席说:
“小陈基本把问题说清楚了,现在,对这个课题是上马还是下马,请大家发表意见。”
与会人员都坦率地讲了自己的意见,发言都很有分寸,但基本都是反对意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二炮的章司令。他心平气和地说:
“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武器没有战争的世界,我非常赞同小陈说的‘人类的探索天性’。可惜不行。我们的世界里充斥着各种高科技的、非常危险的武器,比如说,美国已经发展为实用武器的X-43太空穿梭机,能在两小时内把核弹,或动能炸弹,投到世界上任一个地方。中国虽说GDP已占世界第二位,但老实说,我们的军力还远远滞后于经济力量。这种跛足状态是非常危险的,忽视它就是对国家民族不负责任,至少是过于迂腐。所以,我不赞成把国家有限的财力投到这个‘空泡泡’里。”
他加重念出最后这个双关语,显然是暗含嘲讽。陈星北当然听得懂,但他神色不动,也不反驳。唐主席一直转着手里的铅笔,用目光示意大家发言,也用目光示意秦若怡。后者摇摇头,她因自己的特殊身份(是陈星北的直接上级和同学)不想明确表态。唐主席又问了两个问题:
“小陈,如果这项研究成功,会有什么样的前景?”
陈星北立即回答:“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运用这种‘无引力运载技术’,轻易地把一个氦3提炼厂投掷到月球上,或把一个移民城市投掷到巴纳德星球上,就像姚明投篮球一样容易。人类将开始一个新时代,即太空移民时代。”
“取得这样的突破大致需要多大的资金投入?我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精确回答,我只要你说出数量级。”
陈星北没有正面回答:“那不是一个国家能承受的,得全人类的努力。”
大家把该说的都说了,静等主席作总结。唐主席仍轻轻转动着那支铅笔,沉思着。良久他笑着说:
“今天我想向大家袒露一点内心世界,按说这对政治家是犯忌的。”他顿了一下,“做政治家是苦差使,常常让我有人格分裂的感觉。一方面,我要履行政治家的职责,非常敬业地做各种常规事务,包括发展军力和准备战争。老章刚才说得好,谁忽视这个责任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犯罪。但另一方面,如果跳出这个圈子,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就会感到可笑,感到茫然。人类中的不同族群互相猜疑仇视,竞相发展武器,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同归于尽。带头做这些事的恰恰是人类中最睿智的政治家们,他们为什么看不透这点简单的道理呢。当然也有看透的,但看透也不行,你生活在‘看不透’的人们中间,就只能以看不透的规则行事。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会场一片静默。这个问题非常敏感,难以回答。过了一会儿,唐主席笑着说:
“但今天我想多少变一下。还是用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吧——首先不能完全脱离这个‘人人看不透’的现实,否则就是迂腐;但也该稍微跳离一点,超前一点,否则就不配当政治家。”他把铅笔拍到桌子上说,
“这样吧,我想再请小陈确认一下:你说,这项技术在1000年内绝对不可能发展成实用的武器,你确信吗?”
“我确信。”
“大家呢?”他依次扫视大家,尤其是章司令,被看到的人都点点头。大伙儿甚至陈星北本人都在想,主席要对这个项目判死刑了。但谁也没料到,他的思路在这儿陡然转了一个大弯。他轻松地说:“既然如此,保守这个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为1000年后的武器保密,那我们的前瞻性未免太强了——那时说不定国家都已经消亡了呢。”
陈星北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会场上只有他一人的笑声,这使他在这群政治家中像个异类。秦若怡立即恼火地瞪他一眼,陈星北佯作未见。不过他也收起笑容,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唐主席微笑地看看他,问:
“小陈,如果集全人类的财力和智力,什么时候能达到你说的投篮球,即把工厂投掷到月球上?”
陈星北略微踌躇,谨慎地说:“我想,可以把1000年减半吧。”
“那么,就把这个秘密公开,让全人类共同努力吧。”他看看章司令,幽默地说,“不妨说明白,这可是个很大的阴谋,说是阳谋也行:如果能诱使其他国家都把财力耗到这儿,各国就没有余力发展自相残杀的武器了。这是唐太宗式的智谋,让‘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哈哈。”大家也都会心地笑了,在笑声中他沉思着说,“可能,也没有对杀人武器的爱好了,假若人类真的进入太空移民时代,我们的兴趣点就该一致向外了。那时候也许大家都会认识到,人类之间的猜疑仇视心理是何等卑琐。”
与会人头脑都不迟钝,立即意识到他所描绘的这个前景。不少人轻轻点头,也有不同意的,比如二炮司令,但他无法反驳主席简洁有力的逻辑。而且说到底,哪个人不希望生活在一个“人人看透”的理性世界里?谁愿意既担心战争同时又在(客观上)制造战争?陈星北尤其兴奋,他觉得这才是他一向亲近的学长,他的内心仍是诗人的世界。这会儿他真想抱上学长在屋里转几圈。唐主席又让大家讨论了一会儿,最后说:
“如果都没意见,就作为这个会上的结论吧。当然,这样大的事,还需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来讨论和决定。如果能通过,建议由小陈出使日本,向对方解释事件原因,商谈远期合作规划,全世界各国都可自愿参加。我会尽快推进这件事的决定,毕竟——”他笑着对陈星北说,“小陈恐怕也想早日见到女儿和外甥,对不对?他俩是叫小丫和嘎子吧?!”
“我当然急于见他俩。不光是亲情,还有一点因素非常重要:这俩孩子是人类中唯一在外宇宙待过的人——之前的实验也成功过,但都是瞬时挪移,没有真正的经历,不能算数的。想想吧,人类还没有飞出月球之外,却有两个孩子先到了外宇宙!他俩在那个空间中的任何见闻、感受,都是极其宝贵的科学财富。”
“那么,日本科学家,还有任何国家的科学家,都会同样感兴趣的。拿这当筹码,说服尽可能多的国家参加合作。星北,你要担一些外交上的工作,听若怡院长说,你的口才是压苏秦赛张仪的,不搞外交实在是屈才了。我准备叫外交部的同志到你那儿取经。”
人们都笑了,秦若怡笑着用肘子扛扛星北。陈星北并不难为情,笑着说:“尽管来吧,我一定倾囊相授。”他说,“说起日本科学家,我倒想起一点:我搞这项研究,最初的灵感就来自于一位日本物理学家坂本大辅的一句话。他断言说:科学家梦寐以求的反引力技术绝不能在本宇宙中实现,但很有可能在超维度中实现——所谓反引力,与子宇宙在宇宙外的游动(无引力的游动),本质上是一致的。我如果去日本,准备先找他,通过他来对日本政治家启蒙。”
“好的,你等我的通知。见到小丫和嘎子,就说唐伯伯问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