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只能做一个超然的向导,不会帮我作出判断。我也知道自己是自我安慰。即使这会儿外壳仍套在身上,也同样能造出这样逼真的痛觉和视觉效果。”他把琼的手臂拉过来,用手摩挲着。姑娘的皮肤光滑柔软,滑腻如酥,有一种麻麻的电击感。他苦笑道:“真希望我现在触摸到的是真正的你,而不是那种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虚拟效果。”
琼被他话中蕴涵的情意所感动,轻轻握住他的手。突然甘又明的目光变冷了,他紧盯着琼的臂弯,那儿白皙的皮肤上有两个黑色的针孔。那分明是静脉注射毒品的痕迹。他没再说话,默然穿上衣服走出大厅。
琼自然感觉到了他突然的冷淡,走出大厅后她说:“愿意逛逛夜总会吗?”
甘又明客气地说:“不,谢谢。我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
琼犹豫好久,抬起头说:“请到我的公寓里坐一会儿,好吗?我住在基地外的一所公寓里,离这儿不远。”
甘又明犹豫着,不忍心断然拒绝琼的邀请,他知道琼是想对他作一番解释。他迟疑地说:“好吧。”
琼驾着汽车在隧道中开了半小时,她说隧道下面就是你们来基地时走的蒸汽管道。出了隧道又开了大约15分钟,前边又出现辉煌的灯火。琼放慢车速,缓缓开进这个小镇。她告诉甘又明:
“这儿是红灯区。基地的男人们在周末常常到这里寻欢作乐。”
街道很窄,勉强可以容两辆车交错行驶。琼耐心地在人群中穿行。左边一个白人男子在大声吆喝着,对过往车辆做着手势。他头上的霓虹女郎慢慢地脱着最后一件衣服。琼告诉他,这里面是表演脱衣舞的地方,老板和演员都是法国人。甘又明瞥见几个年轻人聚在街角叽叽咕咕,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的头发大都染成火红色,梳成爆炸式的发型。琼告诉他,这是吸毒者和毒品小贩在做生意,对这些零星的贩毒,警方是管不及的。忽然一个人头出现在他们的车窗上,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白人青年男子,戴着耳环,嘴唇涂着淡色唇膏,对着车内一个劲儿搔首弄姿。甘又明知道这是一个同性恋者,厌恶地扭过头。
汽车终于穿过红灯区,似乎又掉头开一会儿,停在一个整洁的公寓外。几个小孩儿在绿草坪上骑自行车,暮色苍茫中听见他们在兴奋地尖叫。琼掏出磁卡打开院门,停好汽车,又用磁卡打开公寓门。
公寓很大,也很静,只有洗衣房里有一个女佣在洗衣。琼把他安顿到客厅,告诉他,公寓里的客厅、洗衣房、健身房是公用的。这里住客很少,几个护士又常上夜班,所以今晚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端来两杯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笑问:“今天我有意绕一段路,领你去看看红灯区。有什么观感吗?”
甘又明沉吟一会儿说:“浮光掠影地看一眼,说不上什么观感。我对美国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非常敬慕美国的科技,羡慕美国人在思想上永葆青春的活力。我常常觉得美国的精英社会已经提前跨入21世纪。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厌恶美国社会中道德的沦丧、人性的沦丧:吸毒、纵欲、群交、同性恋、妇女拒绝繁衍后代……简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堕落是否是高科技的必然后果?因为科学无情地粉碎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如果美国的今天就是其他国家的明天,那就太令人灰心了!”
琼沉默很久,冷淡地说:
“不必那么偏激吧。我知道中国南北朝时,士大夫就嗜好一种毒品——金石散;明清的士大夫盛行养孪童。中国人比西方人摩登得更早呢。”
甘又明冷笑着,尖厉地说:
“我很为那些不争气的祖先脸红!甚堪告慰的是,我们已把它们抛弃了。美国呢,据统计,全国服用过一次以上毒品的有6600万人!对了,你刚才还忘了提中国清末的嗜食鸦片呢,那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西方人一手造成的。现在他们的子孙吸毒成癖,是不是冥冥中的报应!”
琼久久不说话,一种敌意在屋内弥漫。很久之后,琼走过来坐在甘又明旁边,握住他的手说:
“请原谅,我并不想冒犯你。坦率地讲,从一见面我就很喜欢你,你的清新质朴是我不多见的。我不瞒你,我确实偶尔服用毒品,这在美国是很普遍的事。在西班牙等国家,吸毒甚至已经合法化。不过,我知道你是在坚持传统道德的国度中长大的,对此一定很反感。如果……我答应你从此戒掉毒品。”
甘又明听出她话中的情意,很感动,但他最终用玩笑来应付:
“那首先要确定我自己是否仍在虚拟环境中。谁知道呢,也许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身上的针孔连同这会儿说的话都是假的。怎么样?能不能在这上面偷偷帮我一点忙?”
琼笑了:“我不能违犯自己的职业道德。”
甘又明笑着站起身:“时间很晚了,恐怕我该告辞了。”琼没有起身,微笑道:“你可以不走的。”她补充道,“你可以睡沙发,或者为你另开一间。”
“不,我还是走吧,我怕抵挡不住某种诱惑。”
两人都笑了。甘又明说:“你不必送我,我可以叫一辆出租。”
“不,还是我送你吧。”
两人刚打开房门,正好两个警察用力挤进来,把两人挤靠在墙上,他们出示了证件:
“警察!请退回你的房间!”警察把两人逼回客厅,甘又明立即认出这正是在虚拟世界里见过的汤姆和戈华德。汤姆冷冷地说:“琼小姐,据线人说你屋里藏了大量的毒品,我们奉命搜查。”
琼和甘又明吃惊得面面相觑,琼说:“不,我从来没有藏过大宗毒品!”
汤姆用力扳过她的胳臂,厌恶地说:“那么,这些针孔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理会琼,径自进卧室去搜查。十分钟后,他提着两袋白色药品走出来,怒气冲冲地说:
“是高纯度的快克,足有两公斤!”
琼非常震惊,瞪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药品,忽然愤怒地嚷道:
“这是栽赃!这两袋毒品一定是你刚放进去的!”汤姆走过来,狠狠抽了她一耳光。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来。她转身对甘又明说:“请你相信我,他们一定是栽赃,一定是为了那个蓝洞报复我!”
戈华德奇怪地问:“什么蓝洞?”
甘蓦然惊觉,他急忙问戈华德:“你不知道蓝洞吗?就是贩毒集团的秘密通道。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斯托恩?吴先生说他已通知了汤姆警官。”
戈华德警觉地回头看看汤姆,但晚了一步。后者已从腋下拔出一支旋着消音器的手枪,一声轻微的枪响,戈华德警官的额头上钻了一个洞,鲜血猛烈喷射,他沉重地倒在地上。琼惊叫一声,第二颗子弹已击中她的胸膛,立时她的T恤衫一片鲜红。甘又明猛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抬起头绝望地面对枪口。汤姆狞笑着说:
“谁知道蓝洞的秘密,谁就得死!你那位斯托恩?吴也活不过今天晚上。”他把枪口抵在甘又明的嘴里,枪身伴着冰冷的死亡感。甘恐惧地盯着他慢慢按下扳机,忽然口齿不清地喊:
“暂停!斯托恩?吴先生,暂停!”
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两人都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琼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胸部,甘又明也提心吊胆地紧盯着那儿。不过,当白色的外壳慢慢脱下后,那儿仍然白皙光滑,并没有一丝伤痕。
斯托恩?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笑问:“小甘,你这个鬼灵精,这次又在哪儿看出了破绽?”
甘又明喘息一会儿,才苦笑道:
“不,我只是侥幸。我并没有完全确定自己是在虚拟环境中。我只是想,如果戈华德先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警官,他就不会到不是自己值勤区域的地方去办案;汤姆如果想杀我们灭口,又何必拉着并非同伙的戈华德同去。不过,这段推理并不严密,很容易找到其他解释。”
琼的灵魂仍未归窍,甘又明勉强打起精神问:“琼,你是虚拟世界的向导,你怎么也会相信它呢?”
琼苦笑道:“有时我也难辨真假。”
甘又明分明觉得,他所经历的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气息正逐渐渗入他的心田。他压着怒气冷嘲道:“吴先生,虚拟世界是从好莱坞请的导演吗?我看这里怎么净是好莱坞的暴力、血腥、毒品和性感女郎。”
斯托恩?吴摇摇头:“不,我们不必请什么导演,我说过,虚拟技术很快能抢掉他们的饭碗。该系统的超级电脑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我们只需把近20年来美国每年的十大畅销片输进去,它就能学会他们的导演手法,并远远超过他们。”
甘刻薄地说:“怪不得这些情节十分眼熟呢。”那层无影无形的SHELL似乎一直在裹着他,箍得他无法喘息,他疲倦阴郁地说:
“我要休息了,想睡个好觉再干下去。我的住处在哪儿?”
“就在对面的白领人员公寓里,103号。”
“你也在那儿吗?”
“对,118号,我们离得不远。琼,今天的工作就到这儿结束吧,谢谢。”
琼简单地同甘又明告别,披上外衣走出大厅。她还要赶回自己的公寓。
晚上,甘又明在床上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下午“身历”的血腥场面,而是因为他不敢确认自己身上那件“外壳”是否真的已经去掉。他对姐夫的虚拟技术已有了深深的畏惧,就像害怕一个摆脱不掉的幽灵。
比如说,这会儿斯托恩?吴没有邀请他去屋里做客,就不符合真实世界的常理,毕竟小舅子是万里之外来的客人呀。
不过,也许这是西方世界的习俗?也许是吴先生的屋里还藏着一个情人?也许……还有别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他要去姐夫的屋里看一看才放心。尽管知道自己的决定有点神经质,他还是来到118号房间。按响门铃后很久,姐夫才打开房门:
“是你?还没有睡吗?”
姐夫穿着睡衣,脸上是冷淡的客气,分明不欢迎他进屋。他佯装糊涂,径自闯进去。没有等他的侦察工作开始,卧室中就传来嗲声嗲气的声音:
“亲爱的吴,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