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她就是许广平19岁的这年,父亲因病逝世。于是,劣绅家便放出口风,说他家与许家早已结亲,新媳妇必须尽早过门,然而,许广平所生活的年代毕竟和鲁迅那时有了一些不同。广东是沿海地区,不像内地那样封建,报刊上已经在宣传婚姻自主和男女平等。所以许广平就抓住二哥许崇欢回家奔丧的时机,帮助她解除了婚约。同年,她背井离乡,北上投奔了住在天津的姑母,得其资助,考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即天津女师)就读。
1922年,许广平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天津女师。为了继续深造,她考入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24岁的许广平已是青春年华,她身材高大壮实,生得端庄秀丽。入学不久,她同一个热情豪爽,聪明好学的青年初次恋爱了。
这小伙子也是广东人,名叫李小辉。他和许广平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有一点表亲的关系。他到北京来,原是想到法国勤工俭学的,但因错过了考期,便考入了北京大学。他俩经常见面,互相帮助,过从之际,不知不觉便由互相倾慕沉入了相互热恋的幸福中。可是不久,小辉染了猩红热,不幸夭亡,这段恋情无疾而终。
鲁迅从1923年起,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讲授《中国小说史》。他的课,连生病的学生都很少缺课,他们一个个都以无比崇敬的心情注视这位头发直立、满身补丁、学富如海、大名鼎鼎的先生,聆听他朴素而幽默的话语。许广平每次总是挤到第一排中间的座位上,面对先生认真听讲。鲁迅提出什么问题,她常直率的举手回答,看到先生微笑而默然地点头,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而这位身材高大,秉性刚正的姑娘,也自然获得了鲁迅的初步赏识。
1924年,女高师改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杨荫梅窃取了校长的职务,她虽曾留学日本和美国,还得了一个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硕士头衔,但她思想陈腐,独断专行。同年11月,女师大终于爆发了“驱羊(杨)运动”。而杨荫梅到底老练多谋,采用软化的手腕,给学潮设置障碍,同时也使进步学生的忧虑和苦闷与日俱增。
许广平,作为一个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她感到了压力。她不肯屈服,觉得有许多愤懑、许多怀疑、许多久蓄于心的话要说。于是,她拿起笔,向她最可敬可亲的鲁迅先生诉说。1925年3月11日,他将写给鲁迅的第一封信寄出去:
鲁迅先生:
现在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望着听讲《小说史略》的,是当你授课时每每忘 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则决的言语,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低诉:
……
在这封信的最后,还这样写道:“他虽则被人视为学生二字上应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先生之不以老爷自命,因为他实在不配居小姐的身份地位,请先生不要怀疑,一笑。”鲁迅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女学生写来的,但她却故意用了一个“他”字,于是,也故意开她一个小玩笑,当即复道:
广平兄: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
这种“姑且写下去看——”的称“师”道“兄”的“两地书一发不可收拾。
短短一个月间,双方的书信往来多达12封。而且要知道,当时鲁迅正给女师大上课,他们之间本来就有机会见面的,却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书信交往的方式,看来他们都喜欢这样。正如许广平所说:"在信札中得先生的指教,比读书听讲好得多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将这种交往更进一步,看来双方都有些犹豫。但许广平显然还会主动,例如就在上面引的那封信中,许广平就十分巧妙地说?quot;可惜我自己太浅薄,不能将许多要说的话充分的吐露出来,贡献于先生之前求教。"这种暗示鲁迅当然是不会不明白的,他也乐得不要再扮演导师的角色,而变得轻松起来。这样,当他们的书信来往仅仅一个月后,信中就开始出现互相开玩笑的句子,气氛也由严肃变为幽默。而且,许广平并不满足书信的来往。她采取的另一个举动,就是到鲁迅的住处“探险”。从现在材料我们不知此事是否出于鲁迅的邀请(恐怕不会如此主动),看他们的书信似乎是许广平不请自到。关于鲁迅住处的印象,许广平的描述十分优美,姑且引在下面,供读者欣赏这位才女的文笔:
“尊府”居然控险过了!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到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的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晨夕之间,时或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盖必大有一种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从缕缕的烟草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存在!?
不愧是鲁迅的得意弟子,大有《野草》之韵致,《秋夜》之遗风,也许是故意为之?不过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作者对"尊府"的向往,是否许广平已经在设想,有一天她也会"晨夕之间,时或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呢?此外,请注意"探险"一词,去老师家拜访有什么"险"可探呢?大潘约阂丫馐兜秸庵纸煌?quot;冒险性"了罢。不管怎么说,通过这次"探险",显然更坚定了她与鲁迅继续交往的决心。
1925年8月许广平住进了鲁迅家里,但她日夜牵挂着学校里的斗争,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为了躲避杨荫榆的无耻迫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曾有几个军警进门来查问,都被鲁迅顶了回去。这更使许广平只得暂时安心住下来。 以前,她曾多次来这个家,已吃过几次饭,对这个家已多少有所了解。几天住下来,她对这个家更了解了,对先生也更理解了。先生是名扬四海的大作家,是《狂人日记》、《阿Q正传》的作者,在报刊上继续不断地发表着作品,在好几所大学授课,是许多青年崇拜的名人。外面是轰轰烈烈,可是回到家里,一个老母,一个不了解世事的妻子,家庭生活是清冷的枯寂的。他埋头在看书写作之中,不断地抽烟,一根又一根。世上竟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先生的生活应该改变!他应该有合情合理的家庭生活……她这样想着,竟夜不能寐。
在后来的日子里,许广平心中澎湃的热情时时激荡着鲁迅。可是他明白,他在许多方面与许广平不相配:论年龄,他大17岁,而且身体不好;论长相,许广平身材修长,端正大方,而他身材较矮,由于不修边幅,四十几的人已显得老相:他虽已是著名作家,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没有丰厚的家产和积蓄,尽管许广平绝不计较,可在他也应考虑必要的生活条件。除这几条外,更为重要的,是他已有元配,是个文盲,长期与外界隔绝,无自谋生计的能力。她思想守旧,如被丈夫“休出”,无异是宣判她的死刑,即使是名义上的离婚而生活上仍然养着她,她也决不会接受,硬要办离异手续,无异将她逼上死路。而且她本人也是封建婚姻受害者,她无辜无罪,倒是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在这样的家庭情况下,如有人愿意和鲁迅结合,这在世俗的某些人看来,无异是当了“小妾”。这怎么对得起对方呢?所以鲁迅曾说:“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怕辱没了对方。”鲁迅可说是有充分的自知之明的。所以,当许广平主动向他表示相爱的时候,鲁迅力陈自己“不配”的种种因素,并问:“为什么还要爱呢?”许广平答:“神未必这样想!”
“神未必这样想”,是英国诗人勃朗宁一篇诗的题目。它写一对恋人,男的因年长很多,不敢结婚。10年后,女的委身于不爱的人,而他仍单身,和一位女伶结识。这样,四个人都很不幸,是违反天意的。这时他才悟到:当初他的种种顾虑,而“神未必这样想”!
经过“神未必这样想”的谈话后,鲁迅再三考虑,终于答复许广平:“我可以爱!我只爱你一人!”许广平后来在诗篇《为了爱》中写道:“在深切了解之下,/你说:‘我可以爱。’/你就爱我一人。/我们无愧于心,/对得起人人。”当时鲁迅还笑着对许广平说:“你胜利了!”
他们同居期间,鲁迅因母病,曾先后两度离沪到京探视母亲。第一次在1929年,时间只有20多天,他们两人的通信多达21封。通信内容浓烈、奔放、亲昵,洋溢着恩爱夫妻的思念、甜蜜和幸福。许广平称鲁迅为“小白象”,鲁迅还以“乖姑”、“小刺猬”、“乖乖莲蓬”的称呼。有趣的是,多情的鲁迅在给怀孕妻子的两张信笺中,一张画了一枝淡红色的枇杷,权枝叶间结有三个果实,两大一小,并旁书诗一首:“无忧扇底坠金丸,一味琼瑶沁齿寒。黄珍似梅甜似桔,北人曾作荔枝看。”另一张上画的是两个莲蓬,一高一矮,莲子饱满,旁题一诗:“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甘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1929年9月26日,他们的爱情结晶周海婴诞生了。鲁迅之所以取名海婴,谓上海所生的婴儿,比喻通俗,不易雷同。鲁迅为视贺许广平母子平安,在花店专门买了一盆文竹,以示他们的爱情永葆常青。
毋庸讳言,婚姻在约鲁迅带来幸福快乐的同时,也带给他难以叙说的烦恼和焦躁。年龄上的差异和彼此个性的独立和自尊,加上家务的烦琐和孩子的吵闹,对视写作为生命的鲁迅不可避免有所影响。他在给友人李秉中的信中,述说“结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两害相权,我以为结婚较小”。他在给萧军的信中也谈到:“连孩子也来捣乱,也很少有人来领去,给我安静一下,所以我近来的译作,是几乎没有一篇不在焦躁中写成的。”许广平在《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中也流露他们生活中的不和谐,鲁迅有时以沉默相对,一言不发,甚至茶烟不吃,使自尊心很强的许广平“抑郁,怅惘,彷徨,真想痛哭一场”。但这种不和谐的状况,在鲁迅的抱歉和许广平的谅解声中,“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
鲁迅尊重许广平的独立人格,虽在一起生活,所出著作和译著都要赠送许广平一本,并题字盖章,以示尊重。1933年9月,还把他们相识出来的通信编成一集《两地书》公开出版,虽经删改,也未收全,但毕竟是作家生前公开向世人证实他们相爱的记录,也是对他们历经艰辛的爱情的一个纪念。1934年12月9日,鲁迅将《芥子园画谱》三集赠送给许广平,并在第三集扉页上题七绝一首: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相知。
1936年10月19日,一代民族巨人鲁迅告别了他心爱的战友和爱人,去了另一个安静的世界。病逝前鲁迅拉着许广平的手对她说:“忘记我,寻找新的生活。”10月22日下午,鲁迅安葬,许广平亲自书写《至鲁迅夫子》的挽辞。她在挽辞中写道:
鲁迅夫子:
悲哀的氛围笼罩了一切,
我们对你的死,有什么话说!
你曾对我说:
“我好像一只牛,
吃的是草,
挤出来的是牛奶、血。”
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
什么是娱乐。”
工作,工作!
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如今……
希望我们大众,
锲而不舍,跟着你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