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竹林下的张幺爷和张子恒他们一直紧闭着眼睛,直到杂沓的脚步声在空地上彻底消失。
过了一会儿,张子恒试着睁开眼睛,空地上的白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幺爷,雾散了。”他朝身边的张幺爷说。
张幺爷尚未回过神似的说:“散了?”用不大现实的眼光朝四周看了看。突然,他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大声说道:“遭了!遭了!”
一惊一乍的张幺爷弄得张子恒莫名其妙,问:“啥遭了?幺爷……”
“兆丰、子坤遭了!”张幺爷边说边朝树桩下跑。
这时张子恒才发现,松软的泥地上踩满深深浅浅的奇怪脚印。树桩上苍老的树皮也有被锋利的爪子抓出的斑驳痕迹。
张子恒几乎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实,喃喃地说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咋就像神话里说的一样?”
几个愣小子更是一头雾水,睁着一双双空洞讶异的眼睛,张大着嘴巴,看着空地上的那些脚印发愣。
已经跑到树桩下的张幺爷着急地朝张子恒喊:“赶紧来顶老子上去!”
“幺爷,你就别逞能了,未必你还要下去看个究竟?洞里刚才下去那么多大东西,你下去送死啊?”张子恒大声说。
“你别屁话那么多,赶紧顶老子上去。兆丰和子坤遭了。”张幺爷急得跺脚。
张子恒无奈,只好走过去。
这时,一个愣小子惊恐地喊道:“看,绳子在动!”
张子恒和张幺爷抬头看去,果然,张子坤刚才缠在树杈上的那根绳子好像在动。
张幺爷大声喊道:“有大东西要上来了,赶紧跑……”
话还没说完自己先撒腿就跑。
张子恒也来不及细想,跑得比张幺爷还快,呼啦啦就跑进了竹林子,而那几个愣小子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呼啦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落了后的张幺爷边跑边回头朝树桩上看了一眼,却见是张子坤的脑袋从树洞里探出来。一颗已经堵在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进了张幺爷的胸腔里。
张幺爷杵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呼直喘,勾着头看着从树桩上滑下来的张子坤。
紧接着,兆丰也从树洞里爬出来了……
张幺爷几乎朝张子坤哀求地说:“我的老先人!你以后做事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老子的魂都快要被你狗日的吓没了!”
张子坤脸上还是那种憨痴痴的笑,他朝张幺爷走过来,躬下腰,朝张幺爷问道:“幺爷,你又看见什么了,脸都吓青了?”
张幺爷说:“老子今天是不是撞鬼了,接连遇上两场大雾,早上一场,刚刚又是一场,一场比一场来得大来得快,大雾里还有大东西在噼噼扑扑地跑!”
张子坤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张幺爷,说:“吹牛!青光白日的尽吹牛!”
张幺爷大声说:“真的,吹牛我是你儿子!你总该信了吧?那些东西刚刚进了洞,我还以为你们遭了呢!”
张子坤笑嘻嘻地说:“鬼才信你的。”说着甩手甩脚地走进林子里去了。
张幺爷被张子坤优哉游哉的样子整得迷糊住了,站在那儿望着这家伙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狗日的咋不信呢?未必他真的没有遇见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明明是进了洞的啊?未必活见鬼了?不对啊……我们那么多人都活见鬼了?青光白日的……”
“幺爷,你在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呢?”耳朵边响起兆丰的声音。
张幺爷回过神,兆丰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张幺爷立刻拉住兆丰的手说:“老哥,你刚才遇见什么脏东西没有?我是说在树洞里。”
兆丰不解地朝张幺爷摇头,说:“什么脏东西?没遇见啊!幺爷,你在说啥胡话呢?”
张幺爷这下是彻底给整迷糊了,说:“你也说没有遇见?”
“真的没有遇见什么脏东西。就是有脏东西,这青光白日的它也不敢出来啊?”兆丰说。
张幺爷开始用手使劲拍自己的额头了,眉头也死死地皱起来,脑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死了,样子极其难受地说:“这就日了怪了。刚才子坤说没有遇见脏东西还说得过去,他疯颠颠的,遇到了也不晓得。可是你也说没有遇到,难道真是我们都活见鬼了?青光白日的做一样的梦了?”
兆丰说:“幺爷,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张幺爷盯着兆丰,似乎是想从兆丰的脸上看出点啥名堂,半响才说:“我还真说不出看见了啥东西。就是一场大雾,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就是给那些脏东西打掩护的。脏东西过了,雾也散了。你说这有多日怪?”
兆丰说:“幺爷,你说这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事情真的有这么奇怪?”
张幺爷说:“你没遇见你肯定不信,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老子今天真是活见鬼了。再这样子弄下去,老子不被弄神都要弄疯!”
说着张幺爷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棵光秃秃的树桩出神。
兆丰说:“幺爷,兴许是你晚上没有睡好出现幻觉了。人接连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脑子就容易迷糊,就容易产生幻觉,千奇百怪的。”
张幺爷说:“我锤子才没有睡好!我一个人出现幻觉了,未必子恒他们几个也出现幻觉了?这个事情就是日怪得很!哦,对了,你看,这地上还有那么多脚脚爪爪的印子,都是刚才那些脏东西留下来的。未必这些印子也是幻觉?”
兆丰看了看地面,说:“幺爷,这兴许是那些野狗留下来的脚印子。”
“屁话,野狗的脚印是梅花形的。这些脚印是梅花形的吗?都是蹄子爪子的印子。”张幺爷说。
兆丰看着张幺爷,笑了笑,他没有语言来应付张幺爷了,说:“幺爷,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没有看见,你说得再真,我也不会相信的。”
张幺爷说:“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现在只是担心这声炸雷会不会真的把鬼门关给劈开了?”
兆丰呵呵笑道:“幺爷,你说这个树洞是鬼门关?”
“难得说!说不定就是鬼门关!”张幺爷说。
兆丰说:“你还是不要乱说的为好,你怕是‘鸭儿浮水’还没有吊够哇?当心那个冯蛋子又把你弄去吊‘鸭儿浮水’,呵呵……”
“我也就是在这儿说说。”张幺爷无精打采地说,整个人似乎都委靡了下来。
兆丰拍了拍张幺爷的肩膀,说:“幺爷,识不破的东西就不要硬去识破它。有些东西就是一层纸,你硬要去捅破,穿是穿了,可是万一看到不该看的了,不是冤枉得很?”
张幺爷说:“我也晓得这个道理。可是这事情怪怪的,你让我咋想得通嘛!”
“想不通就不要去想,免得费精神。”兆丰说。
“傻子才不去想。”张幺爷说。
兆丰这时说:“想不想是你的事情。我现在给你说说洞里的事情。”
张幺爷一听兆丰要给他说树洞里的事情,眼神立刻就亮了,说:“你说,你说。”
兆丰尽量把脸上的表情捋得平淡轻松,说:“我和张子坤刚才在洞里面仔细看了,那些吓人的东西已经被艾蒿的气味全部熏跑了,一个都不见了。这下洞里是真的清静了。你说这张子坤疯疯癫癫的,这回咋就比我们都清醒呢?还晓得用火攻了呵呵……”
张幺爷说:“我就说我们张家这个疯子有名堂,名堂还深得很。”说这话时,张幺爷有点沾沾自喜的得意。
兆丰呵呵笑道:“我也觉得这个疯子有点名堂,一般的疯子是想不出这个点子的。”
张幺爷这时朝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朝兆丰神秘兮兮地说:“老哥,你说我们这个张子坤会不会是在故意装疯?”
兆丰“嗯”了一声,说:“你凭啥说他是装疯?装疯也不至于装得这么像啊?再说,放着好好的人不做,何必装疯呢?”
张幺爷仍旧神秘兮兮地说:“我咋晓得哪?反正我越来越觉得他名堂怪深沉的,有时候真不像个疯子。”
兆丰说:“我倒是觉得他不像是装疯,哪有装疯装这么像的。故意拿给人看不起啊?疯子才差不多!不过,疯子的脑子有时候也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的。”
张幺爷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是猜的。”
兆丰说:“没事最好不要去东猜西猜的,脑壳里头还是尽量简单点好。”
张幺爷连声说:“就是就是。”
兆丰又说:“洞里的事情我就算是给你说清楚了,你也不要再担心了,也不要拿出去乱说。”
“那这个洞还……”
“我来想办法。”
“还要不要人守?”
“守就不用了,刚才我和张子坤已经进去,把出口用一块大石头堵死了,那些东西估计是出不来了。”
听兆丰这么说,张幺爷放心了一大半,说:“老哥,你比我懂得多,我还想问下你,那些东西究竟是啥东西?怎么就像被剥了皮一样,白森森的那么吓人?”
兆丰看了张幺爷一眼,故意卖了下关子,见张幺爷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想得到的答案上了,才说:“幺爷,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还要懂得点知识才行。我这么给你说吧,这些东西其实就是长年累月生在地底下见不到天日,才变得这么白的。人在黑屋子里关久了,出来就跟僵尸一样不是也白森森的怪吓人吗?这个道理你懂噻?”
张幺爷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晓得了。你说的意思是不是就好比我们发豆芽那个道理,只要不让豆芽见阳光,它就长得又白又胖,就不会变成绿色的?还有土里挖出来的老母虫,也是白森森肉累累的。”
兆丰微笑道:“幺爷,你的脑筋还好使,我一点你就晓得了。”
张幺爷脸上有了笑意,说:“可是,我还是不大明白,咋地底下会有那么邪性的东西?究竟是啥东西?”
兆丰说:“具体是啥东西我也说不清楚,但是,至少它们不是鬼啊怪的。更不是你说的这个洞就是啥鬼门关,反正这些东西就是生在地底下的活物。其实,地底下还有好多东西我们都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说过。说不定底下还热闹得很呢。”
张幺爷频频点头地说:“老哥,你这么说就真的把我点醒了,原来我就听憬悟寺的老和尚和我父亲说起过卧牛山的事情。老和尚说卧牛山的底下其实是空的,我们就好比坐在一条大船上。对了,我又想起了解放前的一个事情,就是原先海窝子那地方,一个村子,一夜之间就沉到水底下去了,只有一个放羊倌因为半夜起身去赶集才躲过了一劫。等他回来时,原先住人的村子变成一塘清水了。那地方现在还在,我还去看过呢,遇上天气好,水清亮,还可以看见以前村子的屋脊。老哥,你说,如果弄凶了,我们村子会不会也像海窝子的那个村子,一下子沉了?”
说到这儿张幺爷开始担心起来。
兆丰笑道:“幺爷,你想到哪儿去了?别东想西想的自己吓自己了。”
张幺爷说:“我才不是自己吓自己呢。原先我也听憬悟寺的老和尚说起过,他说人说的话做的事情都是讲业力的。坏话说多了坏事做多了就会有坏的业力,这个业力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引起灾祸。你说我们村子发生的这些事情,会不会和老和尚说的业力有关系?”
兆丰说:“老和尚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幺爷,你想一下,你和村子里的人都做了哪些坏事?”
张幺爷说:“没咋做坏事啊。我一直都教张家的后辈人,做人要行善积德,不要做损阴德,莫屁儿的事情。”
“所以幺爷,老和尚说的因果报应在你这儿是站不脚的。呵呵……”兆丰笑道。
“我想也是,我张韦昌做事一辈子光明磊落,凭啥要显恶报给我,除非天老爷瞎了眼睛。”张幺爷说。
停了一下,张幺爷又说:“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有点犯疑糊。”
“啥问题?”兆丰说。
“喜哥当时也掉进了洞里,我朝洞里找喜哥,当时洞里有绿莹莹的眼睛在盯着喜哥。我感觉那种眼睛不像是我看到的那种怪物的眼睛,会不会这洞里还有别的啥东西?”
兆丰说:“我都给你说了,这地底下说不定还热闹得很,有另外的东西也不稀奇,是不是?”
“是,是,是。”张幺爷连声说。
兆丰又问:“还有啥犯疑糊的,幺爷?”
张幺爷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啥疑糊了。呵呵……所以当初我的老子就喜欢和憬悟寺的老和尚下棋摆龙门阵。他就说老和尚懂得的东西多,和他摆龙门阵摆多了,脑壳就清醒了,就不迷糊了,呵呵……就像哪个遇上‘道路鬼’,要是没有人喊你,你就会一直在那儿转圈圈,转到天亮也转不出来。有时候人一被啥东西迷住了,要是没有高人给他点醒,他就硬是迷在里面出不来,一点醒吧,一下就清醒了。其实好多事情,就是一层纸的事情,就看点不点得破,谁给你点破,你说是不是,老哥?”
兆丰呵呵笑道:“幺爷,你还真是一踩九头翘,呵呵……”
张幺爷得意洋洋地说:“别看我上了点年纪,其实我的脑壳比好多年轻人的都好使。不怕他张子恒还是在外头部队里当过兵的,有时候他的脑壳还不一定有我的好使,呵呵……”
“要不老话咋说——姜还是老的辣的啊,是不是?”
“就是噻,呵呵……”
兆丰的一席话让张幺爷有种拨云见日般的感觉,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轻松了,脸上的皱纹和眉毛都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