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这是信信。这是蔺喜乐和她男朋友。”老K介绍着,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烟,正要点燃,却被喜乐“啪——”的一声拍掉了,他抬起头来看她。
“傅嘉遇有哮喘,气管不好,不要抽烟。”
酒吧一直都是烟雾弥漫,傅嘉遇一直在低声咳嗽,喜乐与老K之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针尖与麦芒,互不相让。
[夜漫长风荒凉,失眠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喜乐在这个晚上喝了很多酒,傅嘉遇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时不时给她递纸巾或者劝她少喝一点。
老K的乐队很快就登台了,老K原本只是一个吉他手,但是今天晚上他却成了主唱。灯光流转,酒吧疯狂。
喜乐就坐在台下,听着老K唱着她听不懂的英文歌,摇滚曲风,鼓点震得喜乐的头都痛了,喜乐想自己是醉了吧,而老K的女朋友信信却听得入迷了。
喜乐对傅嘉遇说:“我们回去吧。”
走出酒吧的时候,傅嘉遇搀着她,两个人并肩而行,喝醉了的喜乐并不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而傅嘉遇突然问喜乐,他说:“你喜欢他吗?”
喜乐的酒被他这句话吓得醒了一大半,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你开玩笑吧!”
“你喜欢他。”这次他用的是肯定句。
喜乐愣愣地看着傅嘉遇,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
“我总共与你见过十三次面,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你的耐性很差,第二次见面我觉得你很聒噪,第三次见面我觉得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第四次见面你说喜欢我,我觉得很开心。”傅嘉遇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他说:“喜乐,我已经不是毛头小孩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比你大五岁,但是在和你的第十三次见面,我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我?或者,你只是单纯地仰慕着我这样一个老男人而已?”
傅嘉遇像她父亲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发,又像是不甘心一样将她的头发揉成了一团,又帮她顺直。
“去找他吧。”他说:“以后别说我是你男朋友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哥哥,我依旧欢迎你来找我。”
傅嘉遇说完就走了,喜乐看着傅嘉遇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有着这样挺拔的身躯,也有这样一双宽厚的手掌,他却没有傅嘉遇这样一颗敏锐的心。
喜乐没有去找老K,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学校。躺在宿舍的狭窄的床上,喜乐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着,她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进入恋爱,可是却在一个晚上失恋了两次。
着实可悲呀。
夜漫长,风荒凉。喜乐一直闭着眼睛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她喜欢和傅嘉遇在一起的感觉,可是她却见不得老K和别人好,这究竟是为什么。
喜乐最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后却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没有你,这个暴雨滂沱闷热抑郁的夏天该如何过得去]
喜乐病了,不是相思病而是感冒。
她在宿舍里躺了一个星期,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朋友,她只能独自下楼去医务室看病和拿药。期间她打了一个电话给已经改嫁了的妈妈,她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她又打了个电话给老头,老头絮絮叨叨反倒让她感到温暖,她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恨他了,挂了电话时小声叫了句爸爸。
可是他远在千里之外,远药救不了近感冒,喜乐还是昏昏沉沉的,没有人可以照顾她。
她想打电话给兽医傅嘉遇,想了想他不是在几天前让自己失恋了吗?还是不要了。她想打电话给老K,可是他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说不定会觉得自己烦。
于是考虑太多的喜乐更加烦躁了,将头发抓得乱糟糟的。折腾了一个星期之后,喜乐的感冒终于还是好了起来,老K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喜乐想去找他算账。
而喜乐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出现在废弃的厂房的时候,那个叫信信的女孩子也在那里,老K在手把手地教着她弹吉他。
喜乐突然就有些胸闷气结,乐队的其他成员看到喜乐来了都欢欢喜喜地来搭讪,顺便问问怎么那么久没有出现,老K的女朋友做了好吃的蛋挞要不要。
“我最讨厌的就是蛋挞。”喜乐说完不止信信,老K也皱了眉头了。
喜乐愈发觉得气愤,她抓着已经被敌人收买了吃饱喝足的兔子朝老K扔了过去:“我最讨厌兔子,我最讨厌老K。”
老K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兔子,似乎叹了口气,问她:“喜乐你和傅嘉遇吵架了吗?他欺负你了?”
喜乐瞪了他一眼,走出这个废弃的工厂。
因为背着他,她没有看见老K脸上的黯然神伤。
这个闷热而抑郁的夏天已经逐渐走远,喜乐再也没有去找过老K。她的MSN时常隐身,但她总会偷偷看着老K签名的变化。
他谈恋爱了,女孩子对他很好,她喜欢他的音乐,她学会吉他了。
这是喜乐在他的签名上得到的信息,而喜乐怅然的是,她从来都听不懂老K的音乐。其实她从小便是五音不全,对音乐十分不敏感。
喜乐没有听懂,在一开始的时候,老K用他的摇滚乐告诉她,他喜欢她。
她一直都不懂,所以他只能唱给另外的人听。
直到台风远去,夏天走开,喜乐依旧还是没有明白。
悲伤的采购
我把这一世纪的悲伤都采购完了收藏起来,于是我以为我以后都不会再和它相遇了。
[劣质的颜料]
傍晚我又去了一次批发市场采购了一批画纸炭笔和颜料,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所以我向相熟的老板借了一辆手推车。
他并不是很乐意,但哼哼唧唧还是从仓库把手推车推了出来,他不停地叮嘱我:这可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千万别弄坏,明天记得归还。
我不停地点着头,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可以让老师别生我的气。可是直到我把手推车推到了画室的门口,我都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不逃课不迟到每天放学就背着画夹来到画室认真学素描色彩和人头像。我也是一个好人,我和一群小萝卜头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欺负他们,不批评他们画的花瓶像痰盂,也不抢他们的牛奶喝。
可是老师为什么还会生我的气呢?我不过是采购了一批过期的颜料回来而已,我认真地检讨了我的错误,我也已经写了保证书,我还回去威迫了那个奸商给我换一批颜料,可是为什么老师还是愁眉不展呢?
我把手推车小心地推到画室的角落里,豆头殷勤地跑来帮忙被我一脚踹开,我费尽力气一个人才把两箱东西放归位,可是老师却看都没有看我的表演,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有个没有眼色的小萝卜头拿着静物图蹦蹦跳跳去烦他:“秦老师,为什么这个地方画出来总有一些奇怪……”照往常他一定是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再认真讲解,可是这一次他却接过小萝卜头手中的笔,三两划补完便把夹板还了回去,不发一语。
从晚上六点到十点钟,我们的秦朗老师都十分不负责地坐在角落里对着窗外那轮香蕉似的明月发呆,他不管不顾画室里还有十来个未成年的国家栋梁,背对着我们抽完了一整包的红塔山。
我盯着他桌子上的雕像,认真地勾勒着,心绪却无法安宁。
深夜我们走出画室的时候,秦老师还在那里COS着木偶人,豆头神秘兮兮地拉着我的手,轻声地对我说:“秦老师好像失恋了!”
“失恋了?”我厉声喊了出来,那些来带学画的学生回去的家长都朝我望了过来。
“嗯,失恋了。”豆头用力且认真地对着我点头,然后轻轻地关上画室的门,隔绝了一室的烟雾弥漫。
[绝望的壁画]
我是路小麦,这两年我都在秦朗的画室里学画,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青梅竹马豆头同学。秦朗是画室的主人兼老师,他旗下出了我们这两个即将成年的高中生外还有一帮在读小学的小萝卜头,于是我和豆头理所当然成了画室里的领袖。
或者这样说吧,我们是这个画室里的免费劳工。
不用上课的周末我们来得最早,开了门扫了地还要帮老师浇了快要枯萎却始终死不掉的花,要上课的工作日我们走得最晚,关了门扫了地还要帮老师喂那几尾瘦巴巴的小金鱼。
但无疑,我和豆头还是这个画室里最深得老师的信任的学生。
我们的秦朗老师并不像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他很精神地理着小平头总是穿着天蓝色的衬衫和黑色的牛仔裤,他不喜欢笑,但是我知道他笑起来左边的脸颊有小小的酒窝。
秦朗今年二十四岁,据他透露,他并不是真正的美院出身的,所以他没有在文化馆和学校里找到工作,于是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画室,收最便宜的学费教小孩子画画。
他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十八个小时是窝在画室里的,剩下的六个小时他用来吃饭洗澡与睡觉,生活枯燥得让人觉得寒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失恋了呢!
可是豆头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真的,秦老师失恋了!”
彼时我和豆头顶着帮学校新盖的图书馆画壁画的理由理所当然地翘了课,他举着刷子蘸了颜料挥舞着臂膀在墙上涂鸦,我坐在旁边吸溜着他给我买的果冻愁眉苦脸地思考,为什么老师最近显得郁郁沉沉。
我向豆头索要着证据,他涨红了脸对我说,他遇见了老师和他那女朋友在闹分手了。据说是那女孩嫌弃老师穷画画的,连车子房子都买不起还不如去和他的画谈恋爱。
“你红什么脸!莫不是骗我?”我努力在豆头脸上寻找出瑕疵,可是很快他便打破了我最后的希望。
“是……是那个女孩子太漂亮了,就像仙女一样。”他支支吾吾说完这一句又回过头去画壁画了,我则继续地光明正大的偷懒。
可,豆头是我们画室画得最好的人,就连老师也总是称赞他,可是为什么他把壁画画得如此难看。我心烦气躁地把果冻盒子扔进垃圾桶,小心翼翼地准备翻过那堵矮墙,我那大名张琛皓小名豆头的青梅竹马就大声地喊了起来:“小麦,你去哪里!”
因为他这一句,我的宽衬衫就被围墙上的铁栏勾出了一个洞来,我将它打了一个结,头也不回地跑了。
[忧伤的鱼刺]
我很烦躁。
从学校到画室走路要半个小时,可是我也平息不了我内心的焦灼。直到我用力地推开画室的门我才察觉到不妙,可是已经晚了,我亲爱的秦朗老师带着满脸的颜料抬起头来看我,他没有戴眼镜,眼镜眯成了一条线,不悦的表情摆在了脸上。他作画的时候是不喜欢被打扰的。
今天是周四,画室空荡荡的只有老师一个人,他的声音照旧清冷没有起伏:“你又逃课了?”
“我,我没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反驳加狡辩:“学校新盖了图书馆需要画壁画,我和豆头自荐去画了,所以这个星期我们可以不去上课……”越说我越没有底气,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噢,可是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想不出理由,他也没有真的等我回答,只是把调色盘和画笔都扔到了旁边的水桶里,然后……用力地从画板上撕下了水粉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阳光错落有致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却背过身把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十分不开心。我不想撞在枪口上,也不想离开,于是我就这样怪异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即使我已经腰酸背痛。
如果不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出来,我想我会和秦朗对峙到天黑也说不定。
我尴尬地看着他:“我中午还没有吃饭呢……”
秦朗不怒反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见我还怔在那里用力地拍了我的肩膀:“还不走?”
“去哪里?”
他蜷缩起手指敲了我的头:“带你去吃饭呀,小笨蛋。”
他总是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我,我可一点都不乐意,可是我不敢反驳他,只好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这是这些天以来,秦朗脸上唯一带有笑容的一天。
饭点还没有到,画室外面我们都喜欢的牛肉面摊并没有开,于是秦老师领着我去吃水煮鱼。我跟在他的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着,直到他回过头来瞪我我才急忙跟了上去。
我看着桌子上红彤彤的水煮鱼和秦老师微红的脸颊,无从下手。秦朗正埋头苦吃,嘴里还嚼着东西,有些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偶尔吃吃辣真舒服,吃完了不开心就忘记了。”他说完给我夹了一筷子鱼放在我的碗里。
我闭着眼睛把鱼塞进嘴巴里,然后飞快地扒着白饭。我不喜欢吃鱼,而且我一点都吃不得辣,看着秦朗吃得正欢,我突然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出了豆头告诉我的那件事:“老师,你是失恋了吗?”
天气已经凉了,他却满头大汗地正在用筷子与鱼搏斗,听我这么问,筷子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眼神有些冷,就像冰渣子一样往我脸上戳,我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我想,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窥探他的隐私。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多问!”
我还有两个月便满十八岁,我才不是小孩子。可是这句话就像鱼骨一样卡在了我的喉头,难受得让我眼泪都要掉下来。
我揉了揉眼睛,对秦朗说:“老师,这水煮鱼真辣,辣得我都要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