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中科院院士,无故失踪。并没有登记他的死亡讯息,只是说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看,这儿有大学毕业照……”陈若书苦思着寻找每一个人,“这个有点像你哎。”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英伟的男子,一身正气,我见过他。
五岁之前,我妈妈常常用她带着兰花香的手指给我喂饭,妈妈总是美丽的,而在我五岁之前,她拥有着一张突兀的脸,我总以为是我长大了所以记忆里的事物在变,而现在,那张脸却重现在我面前。
五岁之前,我妈妈长着相片里一样的脸,也许那时,她还是一个男人。
是什么让你逃避至此?
我的妈妈,才是一个真正的秘密。但是答案永远被埋没了,如同人们失去的年轻。
陈若书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模糊地望着窗外,对面是沈月路18号,一个已经消停的战场,尘埃四起。厨房里传来妈妈切菜的声音,我却头一次感到瑟瑟。
“陈若书。如果你以后讨厌我了的话,就直接告诉我……”我拉住他的耳朵,严肃地说。他却乐了,把我搂在怀里,说:“我会一辈子喜欢你的,不离不弃。”
我转过头望着他,释然一笑。我决定不再追查不再说破,我忽然深感人浮于世的微薄。
不离不弃。
曾经都有誓言,但是却像那些韶光一般,轻逝而过。
三生有幸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看《武林外传》的时候,陈幸笑得前赴后继,可当这句话落实到了自己身上,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陈幸我警告你,要是你再不回来,老娘就把你帐头上基金抛了,满仓600385。”老妈发出最后通牒。
为了保住那点可怜的积蓄,陈幸说破嘴皮提了年假,直奔回杭。老妈那点心思她不是不明白,无非又是相亲交友、交友相亲。
人活着就是遭罪,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这句话是真理。应付珠光宝气的老妈,还要要应付那些个披着成功人士外衣的衣冠禽兽,她认了。对于相亲,大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青空蒙上一层淡雾,周遭的景物变迁,电台里传来DJ Sui的声音,很柔和,很美好。她坐在二层公交上,举目望去,只有湖光潋滟。一路旅行到了终点,她又忍不住再看一眼被放在昂贵皮质夹层中的薄纸。
打开泛黄的信纸,字迹娟秀,墨渍却横溢了,只能依稀看懂一些非常模糊的内容,不过大抵能猜出,这是一封情信。写着黄梅戏段子上的肉麻情话,坚贞女子、痴情郎君。
毕业以后,她早早离开了杭州,为工作奔波,再美丽的脸庞都会留下细长的痕迹,最奢侈的保养品也仅仅是粉饰罢了,并不能延缓什么。如今事业蒸蒸日上,可人却好像空了。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从不强求。直到从衣箱里翻出这封信,流逝的苍葱岁月仿佛又回来了。
还是高中的时候,李源泽和陈幸是二中出了名的雌雄双煞。李源泽是文学社社长,陈幸是体育部部长,拉人的功夫炉火纯青,只要你有些特长,这二位就会到你面前,号召你:“发挥下余热吧,同志!”基本上没人能抵挡得了。因为人格魅力吧,陈幸自己觉得。
其实他们两个之间并不熟,更多的,反而是矛盾。
有时候文化节、运动会连在一起,两个人就不得不为抢人争得头破血流。谁赢的奖项多,另外那个就请全体午后红茶。那个时候,学校里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文学社和体育部的干事之间禁止交往。可越是禁忌,就越有吸引力,渐渐地,文学社和体育部的野鸳鸯数量成倍上涨,基本上达到了饱和程度。于是,他们从雌雄双煞又演变成了月老红娘。
这样的传说延续了一年半,直到李源泽去了加拿大。
陈幸上了大学,还记得那是一个三月三,阳春小雨淅沥。她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信里面套着另一封信,很老很旧,甚至看不清内容,只留墨香阵阵。外面信封的寄信人是李源泽,室友们坚持说这是一份隐晦的情信,他辗转三年终于还是舍不得、放不下,把信寄到了你的手上。
“寄错了吧。”她不敢猜测,于是抛下结论,把书信放到衣柜里。这一抛,又是三年。如果不是忽然准备回家打翻了旧衣柜,这封信可能真的就这么被埋没了。三年了,她的疑惑没有解开,或者说她没有尝试去解开。
“来来来,介绍一下秦叶。”陈幸被推到桌前,还被不幸地撞到了膝盖,可老妈是无情的,一点都不内疚、不心疼,继续介绍。妈,您好样的,她心里念叨。
秦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举止优雅,风度翩翩,一流大学,一流工作,绝对是由内而外的一线蓝筹,不投资对不起自己。陈幸看出来了,妈妈这回是下了血本的,没少请三姑六婆们做SPA。
“你看你都奔三的人了。”
“怕什么,我十九岁那年你就说我奔三了,我这都奔好几年了。”
陈幸和妈妈的论战在继续,而一方面,她已经沦陷了。秦叶太完美,如果不珍惜他,就感觉在和全世界人民过不去。一礼拜约会四次,泡酒吧两次,还有一天是父母家庭聚会,一个月了,天天粘在一起,还不觉得腻。连死党月月都说,这下她是被那男人吃定了。
这是恋爱吗?可能吧。
那天陪老妈烧香,烧着烧着,两个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秦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于是他们溜了,溜到了一块石头旁边。石头挺大,没什么特别,绝对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那种。
“三生石在与飞来峰相连接的莲花峰东麓,高约十米,宽二米多,峭拔玲珑。”
还在郁闷,一个陌生的声音窜入耳膜,说陌生,也不完全陌生。一群年轻的游客,成双成对,奔到那石头前留影纪念。这时候陈幸才明白过来,哦,三生石啊。
“需要我帮两位拍照吗?”年轻的男人穿着随意举着小旗,走过来,笑盈盈的,却只是熟悉。
“李源泽?!”
李源泽也懵了,两人尴尬不已,直到秦叶问了,陈幸才挤出一句“老同学”。真好笑,她千里迢迢而来,却忘了那封信。人找到了,却不知道找他是为什么。
你说你想见我,我来了,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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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寄错了嘛!”陈幸豪迈地放下酒杯。小酒馆里人不多,她成为了几秒钟听的焦点,听了关于信的解释,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下了,又好像没落完。这信是他家传了好几辈的东西,他本来想寄给文物局鉴定一下的,谁知道抄错了地址。
陈幸把这事当笑话听了。没多想,李源泽变得有点聒噪,满嘴嬉皮话。生活和以前大不相同,偶尔做做电台DJ,当野导,不收钱。他的生活方式和陈幸已经相向甚远了。
人总要长大,物竞天择。
她要把信还给他,结果被李源泽拒绝了,他说那信不值钱,就留给她作纪念吧。陈幸没有推辞,收下了。不值钱的东西可以随便给,不值钱的东西可以随便拿,不会觉得愧疚,这社会就是这样了。
后来他们常常出来夜游,还伙同几个高中朋友。像以前一样,大家都在杭州,九点钟开始活动,不同的是以前背着沉重的书包,现在背着轻飘飘的几千块纸币。以前谈高考作文命题,现在谈股指期货房产金价。
李源泽变了,谁没变呢?
一次聚会,班长小虎酒兴大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搬上了桌面。当年李源泽哀求着要陈幸大学地址的事儿,现在全人类都知道了。陈幸是个聪明人,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具体说什么自己都忘了,只留下李源泽在原地笑着,苍白了脸。
他为什么要寄这封信,可能自己都解释不清。
“李源泽?”月月一边修眉毛一边拿着手机,口沫横飞,“男人和经济学一样,目的就是就要把利润最大化。”
月月的意思很明确,脚踏两条船。月月和陈幸不一样,陈幸的事业是周转与银行和证券之间,而月月的事业是周转于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之间。作为一个女人,可能月月是成功的。不过这是社会,是现实,总有一部分要得到,一部分人失去,50%的概率,算很高了,总比玩老虎机强些。
陈幸的年假还有大半,她和秦叶腻着,秦叶就像《BJ单身日记》里面的克林菲尔斯,毫无疑问压倒性胜利,李源泽撑死只是一个过客,一朵云彩。
“陈幸,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叫李源泽?”
秦叶说这话的时候,陈幸顿了一下,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是啊,怎么了。秦叶说想请她帮忙联系一下,说现在他们要拍个剧,挺大型的,里面很多剧情源自一个Blog。他打开了一个叫“三生有幸”的页面,页面很清晰很干净,纪录着主人琐碎的生活,点击率和回帖率都不下于那些名人的Blog。
“这博客的主人就是你那个朋友。”
她哦了一下,点开了文章。仔细看来,那些文章并不是日记,而是一部小说。
月光如洗,黎莺躺在荷花池边,独自吟唱一曲《恨纤尘》,沈子墨听了,便觉得到了前世光辉,哪怕倾尽半生也要见那天籁女子一面。只可惜他三尽家财,黎莺还是走了,最后遇到了战乱,颠沛流离。黎莺嫁给一个富商,奔走时见到那流民,总觉似曾相识,再去看,已经不见人影。
她离他去,是不想再要他消耗钱财、浪费生命。
他离她去,是不想她见得自己衣衫褴褛、一败涂地。
到后来,黎莺被富商抛弃,孤苦伶仃,沦为奴仆,沈子墨当了军师立了战功,声名显赫,再去找那江南的美貌女子,已经没了她的消息,惟有传闻不可信。一日他拦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他问她,可见过如此这般美艳的天籁歌女。老妪不说话,只是摇头,顾自走远。女人的脸,千日千面,她宁可给你艳丽的假想,也不要苍老的真相。
一共133篇,每一篇纪录一点,到了故事的结尾有很多人追要续集,网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秦叶正是看准了这个先机决定排这个剧。
陈幸关了电脑,按了按太阳穴,好像有点什么被憋在胸口,说不出来。三生有幸缘自三生石,而三生石在她的记忆里更多的是林清玄的散文,这个台湾人比杭州人更懂杭州。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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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叶的这个忙她还是得帮。三生有幸,真亏李源泽想得出来。 陈幸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修水管,满身油污,看到她来了,露出灿烂的微笑。陈幸很好奇,这样的李源泽怎么可能写出那么阴郁的文字。
“陈幸啊陈幸,你还是那么喜欢使唤人。”他们坐在李源泽亲手雕制的木椅上,好像以前一样,为了争取A同学的比赛时间,为了B同学的资格,这样的谈判数以万计,他们之间总是在谈判。
李源泽对于话剧的提案兴趣不大,可陈幸拉人的功夫是人尽皆知的,想当年,“你不去就是暗恋我”这样的话她也说得出口,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信封放在桌上。意思很明白:要么解释,要么帮忙。
李源泽摇摇头,问什么时候开始排戏。
缘定三生的意思是:我能天天在你面前,却不能相认。似乎这世上总有事情是注定了的,只是红尘把它埋没了,再也没人知道。
编剧开始工作了,陈幸因为没事做会常来看看,秦叶监督也开始他的杀人剪刀手,这里不行那里要改的意见一大堆,不过李源泽很少说话,他对于另一个问题比较在意。
“那个秦叶,是你男朋友吗?”他问,陈幸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啊。”她模糊地说了这个字,算是95%的承认吧,还有5%不是否认,是不确定。
“挺有眼光的嘛。”他轻笑着走开了,这让陈幸感到一点点失落。
那晚她打开收音机,里面有一个磁性的男声,他是DJ Sui。他读了一个稿子,讲的是体育部长和文学社长的故事,一开始是搞笑的,整点几段广告之后,那个声音变忽然得很低沉,他说:“我很喜欢你,可已经来不及了。”
秦叶开始排戏之后就很少有时间了,单身的时候不觉得,可是现在她特别容易寂寞。半夜里跑出去吹江风,没想到又撞上了他。江风呼啸着,吞噬人的精气,身体真空般,被浪潮的咸味包围,他一个人依靠在栏杆上,痴痴发呆,陈幸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好像一切都和他无关,她很努力吸引他的注意,可都付诸东流。
然后,梦醒了。
“你梦到李源泽?!”月月惊叫着,轰动了这个医院。这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月月又叫了。
“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能安静点啊。”陈幸一边捂住她的嘴,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李源泽穿着病号服从她们眼前走过,苍白的人形,像被夹在蓝色牢笼里的幽灵。他神情恍惚,判若两人,和梦里的李源泽一样。也许梦总预示着什么。
李源泽生病和你什么关系?陈幸问自己,问了一百遍。她觉得一定是太久没见秦叶的关系,女人一空虚,常常会丧心病狂。
准时六点秦叶开着他的BMW出现在陈幸门口,他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陈幸。
第一,《三生有幸》排完了,他会有足够奢侈的时间来陪她挥霍。
第二,也该让你妈阴谋得逞了。
陈幸笑了,又把李源泽的事情忘到脑后。没心没肺也好,势利小人也罢,她始终是一个女人,看着妈妈用珠光宝气来掩饰的苍老容颜,她也会觉得害怕。秦叶是长期饭票,而李源泽顶多是KFC,还遇上了禽流感。
确定了关系以后,秦叶急于让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情陈幸能了解。于是她很配合,当轮到李源泽的时候,却只有秦叶一个人绘声绘色地说着了。也算巧合,《三生有幸》场场爆满,秦叶李源泽也算是名利双收,成了好友。
“认识她的时候,我正在看你的文章……小幸一出现,我就好像看到了黎莺,那种身姿,那种仪态,哈哈。这么说来,你还算咱们的红娘呢。”秦叶笑了,大家陪他一起笑,却没有更多了。他开始管陈幸叫“小幸”,带着甜蜜的宠溺。
陈幸应该感谢李源泽吗? 感谢他把她写进博客里,促就了这场姻缘。原本她并不觉得什么,可现在,好像觉得秦叶的爱是一种奢侈,是李源泽施与的。
“谢谢你,李源泽。”陈幸平淡地说着,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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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结束了,陈幸打算用一周的时间收拾情绪,离开杭州,然后投入到备战状态。结果在机场里居然遇上了同样背负行囊的李源泽。彼此看到了,颔首问候。
他要回加拿大了,没告诉任何人。当初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留下陈幸一个人,过完毫无意义的高三。想着,李源泽已经把暖过的午后红茶放到她手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寄给我那封信?”三年又三年,她还是问出了口。李源泽并不避讳,实事上,他随时准备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她一直都不问而已。
那封信上有所有他要对她说的话,包括那个Blog,里面的故事都是他想说的话。关于爱,关于胆怯,关于错过。解释完了之后他还慷慨地补充:“陈幸,我曾经喜欢过你。”
哦,原来,只是曾经。
时间到了,播音员甜美的嗓音催促着登机,他们仓促挥别,把这个假期彻底做了一个了解。
在飞机上她看着层云,想了很多。一回到工作的城市,她又变回了工作狂人,一个月后,陈幸妈妈又展开了长距离电话骚扰计划,因为陈幸做了一个决定——和秦叶分手。秦叶表示很惋惜,但也没有挽留,他甚至提议:你该去看看源泽。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枯燥的生活里,唯一的支撑,只剩下电波里清澈的声音。DJ Sui就像一快冰晶,夜晚入人梦境,又不知何时会被阳光融去。
2007年的一个冬夜,那个电台换了DJ。新DJ的声音很温暖,他说:“今天,我和大家分享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它感动了很多人,它是有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