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干干净净,像是长期有人来打扫,墓前的石板还有束未凋零的雌菊。壬晴将扼子花放在雌菊旁,双手合十,几乎是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生命的重量,啪的一声跪下来。
[外婆,我们回来了。]他喃喃的低语着,像是虔诚的祈祷者。霄风从背后搂住他,蒙住壬晴的双眼,不让液体轻易的滑落下来。
[壬晴,求求你,撑下去。]霄风将头靠在壬晴的肩膀,嘴唇贴到了他的锁骨,一下一下的啃咬着,留下道道血印。
壬晴像是毫无知觉,任他将皮肤咬得鲜血淋漓,碑上有老人慈祥的笑容,在他们未完成的心愿前戛然而止。记忆中像是渗入了琥珀色的琉璃,发红发烫,焦灼着骨髓中的每一处,留下道道丑陋肮脏的伤疤。
雨夜漫长,却掩盖不了那些背后所要逃避的真实,在外婆的墓前,壬晴俯下身亲吻石碑的各个角落,身后的霄风,将星星点点的嘴唇的温度,落在他的脖颈上。就像是从冥界来的鬼火般融入了内心的冰冷,可就是这最后的感官,壬晴跪在亲人的墓前,冲破那些艰难而痛苦的岁月,走过那些难以启齿的伤痕后的情感,他才第一次用所有能交付的灵魂感知着,那弥漫着周遭的谩骂与讽刺的时光,在这方窄窄的墓前,显得毫无立足之地。只有在这一刻,他那微不足道的悲悯的愿望,全部都寄予在这身后的人身上。
就像是无聊的细节回放,六条壬晴遇见被称为“霄风”的气罗使,那已足足踏过了整整八年的光阴。
那时他刚刚被告知自己体内住着个似乎听起来很可怕的妖怪,灰狼众派遣了气罗使者来抢夺作为“森罗万象”容器的自己。
也许是命运作弄,也许是神明安排,总之在那次惊险的打斗中,他见证了禁术书的利害,也遇见了注定要纠缠一生的男人。
的确是因为霄风,他答应加入灰狼众,为了霄风,他有了控制“森罗万象”的冲动。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守护人的愿望。
但他也没有想过,这个愿望会搭上他一生所拥有的东西。
他的大脑时常会显得空白而无助,梦境里常常有虚无缥缈的念头,第一次见面时,霄风强烈的愿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的愿望是消除和毁灭。]清涩的脸上倒映着无法抑制的决绝。
霄风的愿望是毁灭,那么他的呢?
他竟中蛊了般答应了那个不可能完成的约定,霄风就那么一直定定的望着他。平心而论,霄风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夺人眼球的资本,气罗的副作用,使他的眼睛常年呈现出一种寂寞的死灰,没有雷鸣那样闪耀的璀璨,也不像相泽那样如湖水般的深沉。但就是透过这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他竟不可思议般的看到了那只属于这个少年体内散发出的特有的力量,这个表面上瘦弱的不堪一击的少年,与自己竟如此相似。
他们同样渴望被珍惜和疼爱的感觉,可当这样的爱降临时,却同时懦弱的退却了,需要找到被重视的位置,可是没有能正视情感的勇气,在矛盾的狭缝中挣扎着生存。
这才是人性的悲哀。
霄风的背部,手腕,腿上渐渐加深的伤痕足以见证他的努力,不论是抢夺,还是欺骗,或者偷袭,两人终于收集了五之里禁术书中的四本。
书自然是会上交给服部先生的,但壬晴会偷偷的把书中的内容摘要下来,他知道服部先生从一开始就洞悉自己的想法,只是迟迟没有提起。
风魔的转变化,甲贺的蛇药,户隐的饭纲心眼,伊贺的气罗,最后就差万天的圆月轮。
就如同时间慢慢推移,当壬晴的体内躁动加快时,当霄风咳血的次数增多时,叛逃就成了唯一发泄的出口。
作为“分刃”的雷光当仁不让的接受了刺杀背叛者的任务。
入冬的季节总是容易让人郁郁寡欢,壬晴望着车窗外飞驰过去的风景,霄风靠在对面的座位上,正吃着一份看起来要馊掉的煎饼。
[别吃坏了肚子,]壬晴拿过他手里的煎饼,[逃跑没有留给我们去医院的时间。]
[这个东西,有小时候的味道。]霄风将围巾裹紧了些,[我以为已经没有味觉了,居然没有忘记这个。]
壬晴突然走近霄风,躺在他的腿上,[没有人执意回忆过去,空。]
[因为丑恶的事物我承受不起。]他不咸不淡的回答着,修长的指尖落在壬晴的发丝中,细滑般美妙的触感。
腿上的少年翻了个身,用手圈住霄风的脖子,手指从眉骨一直滑到嘴唇,[你的过去和将来,我会替你加倍的讨回来。]
[不必,]霄风打掉他的手,[把我消除就感激不尽了。]
随之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中,霄风因为贫血逐渐昏睡过去,没有发觉身下的少年一圈圈将自己搂的更紧。
壬晴明白是自己打破了规则,可毫无疑问的是,它让这趟叛逃之旅变得丰富多彩。
时间是壬晴与香道空相识的第二年,那时的少年依旧在混沌的泥淖里徘徊不前。
云平很惊讶壬晴居然找到这里,[又是两个人么,]他用手熄灭烟蒂,[你们好像没有分开过。]
[淮老师,过去的话我不想说,]壬晴走上一步,[给我圆月轮,我就什么也不说。]
[壬晴,你的欲望是什么?我的任务是永久封印它。]
壬晴感到周身又颤抖了起来,他下意识的去抓霄风的手,[我不知道,但老师,我用六条家的两条人命换你的圆月轮,还不够吗?]
对面的男人已经不很年轻,常年的战斗以及在担惊受怕中的日子早已打磨了他所有稚气和幻想的棱角,他抬手微微触摸着耳廓,那个耳环里,有一切的秘密,包括所有命中注定的往事。
壬晴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围绕在他们自身周围的是一片片密密的白桦林,十几年前的那场刻入云平骨血的战役,还在他体内不停的流淌,留下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血迹。
[就像一切都回到原点,不是吗,老师?或者说,杀害上一届的森罗万象并成功将其移植到她的后代的元凶?]
壬晴上前一步,尽管他抖动的越来越厉害,[我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包括……杀害我的父母,当然,没有你这么做,我当时肯定会死。]
男子突然暴躁起来,[谁告诉你这一切的?]
[那并不重要,老师,你愿意给我圆月轮吗?]
[我会,]男子自嘲的坐了下来,身边的青草在指尖里缓缓拂过,[那时的草,比现在的高多了。]
[是因为你剪过的缘故吗?]
遗忘是欺骗人心最好的方式,屠杀可以被遗忘,泪水可以被遗忘,环境也可以被遗忘,当被幸福蒙蔽了双眼时,就拥有抹杀记忆的资本去掩盖那些埋葬在青草下的泥土里的腥臭。
壬晴执意不去回想那些曾经掩埋在这带有芳草清香的土地下的惨痛过往,现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完成。
身后有双紧搂他的手,[那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壬晴,没有人执意回忆过去。]
壬晴以为自己在知晓身世的那天后便再不会有任何泪水,却发现这些誓言定下的太过仓促。
云平扯下了耳环,就像是卸下了多年的包袱一样脸上是轻松的表情,他将它丢给了壬晴。
然后呢?
似乎是不够渲染内心的绝望,唤醒森罗万象的时候,灰狼众的“分刃”和“正神”赶到了。
这是将其从壬晴体内彻底剥离的最好机会。
壬晴的眼前一片迷糊,他只是凭着意识去感知霄风的存在,血腥又一次染红了这片已经不再祥和的土地,他眼睁睁的看见霄风和云平挡在自己的身前,看见云平的右手像垃圾一样被切成碎片,看见霄风不住的咳血,那似乎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多。他看见雷光的白我闻上沾染了血红,他看见雷鸣的黑我闻闪闪发亮,因为他,他们再一次反目成仇,因为他,相泽失手杀了俄雨。厮打与尖叫充斥着他的耳膜,身旁的刺杀者终于挨近了他,明晃晃的匕首就那么干脆的砍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笑了起来,那是像云平丢开耳环的时般的释然,因为霄风,或者是叫做香道空的少年,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坚强的活下去,但如果他死了呢。壬晴在任何时候都以为自己不会想到这里,即便是艰难,他也依旧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霄风的命运,可现在就像是那个彼得潘,魔法消失,童话在成熟中破灭。
算了吧,他这样闭上双眼,我很累。
但是他没有痛觉,脸上湿乎乎的血红触感让他再次睁开了眼。
然后他看见霄风,用最后一口气帮自己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他感到体内像是一盆冰穿破了肠胃,[霄风,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我们的约定。]
[咳咳,是你先不遵守的,]他感到怀中的人慢慢降低了体温,[壬晴,活下去。]
就像是绝望渗透到了深渊,恐惧和愤怒在体内蔓延,[哈,你说什么,你这个自私的家伙,明明是你先说的不想死的啊。]他拼命摇晃着身下的人,即使这样,也不能增加霄风眼里失去的光泽。
[呐,壬晴,再叫我一遍空,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表情,笑容却定格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