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自夸的句子，却能被他说得没有半点炫耀的成分，罗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抬头，耳边垂落的碎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日光从侧面覆盖过来，在他脸上形成了恰到好处的明暗阴影。
沙织站在他面前，看他低头认真摆弄贝司的样子，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专注试音修改曲谱的罗言，和专注看着罗言的沙织，谁也没有发现来自教室门口的那道视线……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沙织被柳澄叫到了走廊里。
沙织背靠着墙，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其实她是有些害怕柳澄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惹到了他，但从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觉得他很讨厌自己似的，无论是眼神还是语言，他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对她的讨厌程度。
“你跟罗言开始交往了？”
柳澄没头没脑甩出来的这句话，着实吓到了沙织，她先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脸颊不可抑制地红了。她错开目光，辩解：“没有，我和他……”
话没说完就被柳澄截了去，“没有就好”柳澄突然欺近沙织，手撑住墙，把她困在小小的空间里，“先提前跟你说好，如果要在乐队混下去的话，就绝对不要对罗言动心，听见没？”
沙织虽然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
“要不这样吧，你干脆来做我女朋友，这样就不可能跟罗言有关系了。”柳澄突然以一副“决定了”的表情说出这番话，态度甚是大义凌然。
“为……为什么……”
“因为我总觉得罗言有些喜欢你。”如果上一句话柳澄还是在假装一本正经，那么下一句话他就真的认真起来了，“但是，他是不能喜欢你的。”
沙织还想继续问为什么罗言不能喜欢自己，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看柳澄的表情就知道，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这样尴尬的局面让沙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上课铃解救了她。看着柳澄远去的背影，她突然想：难道是他和罗言……？
沙织使劲摇摇脑袋甩掉刚刚那瞬间冒出来的可怕想法，钻回了教室。
后来慢慢和柳澄混得熟了，沙织终于知道了他干涉罗言恋爱并看自己不顺眼的原因了——柳澄暗恋的青梅竹马喜欢上了罗言，所以他便帮忙破坏他和一切女生交往的可能性，只是因为他不想看见青梅竹马难过的样子。
而一开始针对被罗言带回来的沙织，也是因为误以为她是罗言的女朋友。尽管这样的理由很让人咋木结舌，但他在说“如果罗言有了女朋友，她会哭的”时的温柔表情，还是让沙织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是当他要她保证绝对不会和罗言在一起时，沙织还是只能笑着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应过去。尽管她被柳澄的故事打动了，但她发现自己还是怎么也无法将“我不会和罗言在一起”这句话说出口。
相反，雪地月光下罗言星辰般明亮的眸子、音乐教室里他舞弄鼓槌时的洒脱，以及他低头摆弄贝司试音时的专注神情……这一切反倒像是无法停播的影片，一帧一帧地从她眼前闪过。
沙织觉得，如果不是柳澄这番特意提醒，她是不会发觉原来自己记忆里还存在着这般完美的罗言。
{逆时针？阴差阳错}
沙织完全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跟乐队到酒吧演出就怯了场。
站在学校舞台上的时候，台下的人是静止不动的，她可以把他们看成一颗颗白菜；但是在酒吧，所有人都是会动会出声的，混乱嘈杂的场面让沙织有点紧张，一紧张又忘了歌词，最后似乎还走调了……
虽然沙织拿着麦克风站在高台中央唱不下去了，但她背后的旋律却没有停。沙织慌张地扭头去看罗言，向他发出求救的讯息，罗言先是冲她摇了摇头，然后开口跟她说了些什么，但因为周围太吵，沙织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看口型也看不懂，于是她下意识想朝他走近几步……
可是第二步还没有迈出，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抽走了她手中的麦克风。
沙织愣愣地跟着转身，只见柳澄单手拎着贝司，另一只手拿着麦克风，接上旋律继续唱了下去。直到这首歌曲终了，他才把麦克风还给了她，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别慌。”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为近距离的关系垂至落在了她的耳畔，不知道是不是那声音真的温柔到带了让人镇心凝神的力量，沙织一颗慌乱的心真的就此镇定了下来。
罗言用手势暗示其他人，大家起了一曲比较悠扬缓慢的歌，沙织平稳地接过他目光中的好意，清了清嗓子，跟着旋律唱起了舒缓的情歌。
后半场还算顺利，偶尔稍微累得气喘了，柳澄就会恰准时机接过她的麦克风，平滑自然得好像本该如此。
就这样一直到了演出结束，等到推开酒吧沉重的大门，众人才傻眼地发现外面下雨了。没有伞具的几个人只好退回来，在酒吧里避雨。
趁着避雨时众人四下散开的机会，沙织走到柳澄面前，“那个……谢谢你。”
“别客气，我只是不想砸了‘海岸线’的招牌。”
虽然他用了这样尖酸的语调，但已经熟悉他脾气秉性的沙织却丝毫没被迷惑，她笑嘻嘻地又说了声谢谢。这次柳澄跟着她一起笑了，一边念叨着“你笑得真像只小狐狸”一边故意揉乱了她的头发。
“那么，咱们‘海岸线’的主唱就叫小狐狸吧。”罗言走过来，又私自做了决定。紧接着他递给沙织一杯橙红色饮料，“今天辛苦你了。”
“这是什么饮料？”
“酒吧里不卖饮料。你放心喝吧，我让调酒师特意调的，度数很低。”
沙织轻轻抿了一口，像是石榴汁，又带着一点点辛辣的味道，还算好喝。
柳澄被其他人拽去打牌，罗言就坐在了他的位子上——坐在沙织旁边，停顿了几秒，他问她：“你不会反感吧，像这样来酒吧演出？”
“不会。”沙织摇摇头，“我觉得这样很好，万众瞩目的感觉。”
“我们当初给乐队取名‘海岸线’，就是想从这里开始扬帆起航，亲手去实现我们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们的乐队会站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上，接受众人膜拜。”
罗言告诉了沙织很多关于他们梦想和理念的事情，虽然年少轻狂，但是却很容易让人热血沸腾。沙织认真地听着，她喜欢他在讲述这一切时神采奕奕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梦的颜色。
其实每个少年的心中都会有这样一个伟大但却幼稚的梦想，只是很少有人有勇气说出来，更少有人会一步步着手去实现它。所以与其说沙织跟罗言志同道合，不如说她是欣赏他这种敢想敢做的勇气。
但是当他握住她的手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全世界巡回演出，那个时候我会带你看遍大千世界”的时候，沙织是真的相信了，她相信眼前这个少年许下的这个美好诺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果酒的缘故，沙织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她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心里高兴得像是要飘起来了，能和这些人——能和罗言一起去实现梦想，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逆时针？逆转颠覆}
沙织一路狂奔到音乐教室门口，推开门，空空如也的角落让她不得不相信了刚刚听到的消息——“海岸线”乐队解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沙织倒吸了一口气，自己不过是参加交换生活动去了法国两个月，为什么回来后乐队就解散了？刚才收到柳澄短信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在骗她，柳澄说如果不信可以去音乐教室看看，她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看到的果然是没有了架子鼓没有了贝司的空白墙角。
“什么时候解散的？”沙织没有回头，好像是在对着空旷教室发问。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感觉到那个人站在了她背后，她知道那个人是柳澄。
“一周前吧。”
“为什么解散？”
这次柳澄没有立刻作答，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回答：“罗言要退出。你也知道，他是这个乐队的灵魂人物，乐队灵魂退出了，乐队怎么可能还存在？”
大家是因为罗言才聚集起来组建乐队的，如果将这支乐队比作搭建在海滩上的沙子城堡，那么罗言就是用来搭建城堡的沙子中的水分，如果抽掉了水分，城堡必将随之轰然坍塌。
沙织沉默了一会儿，丢下一句“我去问罗言”掉头就走。
站在三年级的走廊里，沙织仰头看着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罗言，她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她发现了他笑容里夹杂着的疲惫，她听见他对自己说“你从法国回来啦”。
沙织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解散乐队？”
“我没有解散乐队，我只是退出乐队，乐队散了是在我退出之后。”
“那你为什么退出乐队！”
“今年我高三了，该收心学习准备高考了，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乐队上。”
流畅的对答，罗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就好像是在背诵提前想好的答案一样。沙织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紧蹙着眉盯着他，一言不发。
过了好久，久到沙织的腿都站麻了，罗言才出声终止了这场沉默：“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教室了，还有卷子要做。”
在他转身的瞬间，被沙织扯住了手腕，她低垂下头，声音显得闷闷的有些潮湿，“罗言……你和我的约定，反悔了吗？”
她记得在那个闷热的酒吧里，罗言说过要带着他们的乐队去巡回演出，他要带她看遍大千世界。她记得他拉着自己的手奔跑在骤雨初停的街道上，她记得自己撞上他的后背然后他回身拥抱了自己，她记得他说要一起去实现梦想。
然后这所有的一切，在此时此刻，要全部宣布作废吗？
罗言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和：“别哭，我不会反悔，我仍然会带你去看遍大千世界……只是没有巡回演出了。”
“我没哭！”沙织仰起脸，眼睛里果然干干的。她避开他的手，“你去学习吧，我先走了。”
沙织一直走到了拐角，也没有人追过来……直到拐过楼梯口，眼泪才终于忍不住掉出来，她好不容易相信了他开始跟着他一起做梦了，他却捅破了包裹着梦想的那个泡泡，让她笔直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摔得生疼生疼的……
楼梯口，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见柳澄自下而上越走越近，光线从他背后聚拢过来再绕过他的身子散开，她看不清他逆光的表情，只知道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来，站在了自己面前。
下一秒钟，他张开双臂将她纳入了怀中，他的声音碰撞着她耳际的发丝——“别哭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沙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揪着他的衣服使劲流泪，像是要宣泄掉所有的失望和全部的委屈。
他们梦中的海岸线，终于变得像地平线一样遥不可及。
{顺时针？还是想见你}
沙织答应和柳澄交往，还故意当着罗言的面和柳澄接吻，她知道这样做可以让罗言心里不舒服。虽然没有理直气壮报复他的理由，但他让自己心里不舒服了，她就要让他也跟着郁闷。
但是那一次刻意的表演，却像是两个人最后的见面。
高二年级和高三年级是不同的楼层，原本就很难碰面，再加上罗言似乎有意无意的躲避，沙织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罗言了。倒是柳澄，总是跑到她面前晃来晃去，一副乐悠悠的样子。
——你不用准备高考么？为什么罗言那么忙，你这么闲？
沙织每次见到柳澄都皱着眉这么问，然后他就会嬉皮笑脸地说我忙里偷闲过来看看你。而每次柳澄这么回答了，沙织都会叹气，这家伙就是这么讨厌，明知道自己想听的是罗言的近况却总装傻充愣……
虽然乐队解散了，但沙织已经习惯了在音乐教室度过午休时间，她中午会抱着课本来这里复习或者拿着小说来这里看。她告诉别人她喜欢这里的安宁气氛，而实际上……她其实一直在期待着会推门而入的那个人。
终于有那么一天，她站在音乐教室门口，听见了里面传来哆来咪发嗖钢琴音阶的声音。握着门把手，沙织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冷静了一会儿，她才推开门——
可是教室里坐在钢琴凳上随意按键的人却让她失望了，不是罗言，而是柳澄。
“怎么一副失望的表情？”柳澄抬眼看见她，笑了。
结束了发愣，沙织走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淡淡回应柳澄，“没有。”
“你以为是罗言吧？”柳澄第一次直接挑出这个名字，“虽然他总说乐器都是相通的，但其实他也不会钢琴。”
“我知道……”沙织闷闷地说。虽然明知道罗言不会钢琴，但听到教室里传出声音，还是下意识地以为是他……或者希望是他吧。
原来还是……很想见到他。
“对了，今天高三年级都在收拾东西，考前十五天是放假在家复习的。”柳澄生硬地转了话题，假装不经意提起这件事——实际上他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过来音乐教室等她的。
聪慧如沙织，又怎么会听不懂他的暗示？所以他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冲出了教室。
跑到高三年级那层的时候，刚好在楼梯口撞见了罗言。
“罗言，我……”
“哦，对了，沙织。”罗言把怀里抱着的纸箱子放在地上，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出一张刻录CD盘，他把刻录CD递给沙织，“早该给你的，一直忘了。”
沙织低头看到CD的封面，眼圈立刻红了——这张自录专辑的名字叫做《风吹过夏天的海岸线》，是他们乐队的CD。
“不好意思，是我违约了。”罗言温和地笑着，“柳澄是个好男孩，你好好珍惜。”
“罗言，其实我……”沙织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她想告诉他说他看到的那个吻并不是她的真心，但是未说完的话却再次被罗言打断。
“其实，我曾经真的喜欢过你。”罗言拍拍她的脑袋，然后他重新搬起纸箱子，跟她告别，“好好保重，再见。”
留下沙织站在原地，捂住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他说曾经很喜欢……那就是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吗？沙织想追上去问清楚，却没有勇气。
她抱着CD，就像抱着擦肩而过的爱情，蹲在楼梯口安静流眼泪。
后来沙织终于知道罗言退出乐队的原因——他的左手腕三角骨意外粉碎性骨折，纵使痊愈也再不能灵活动作，他无法再打鼓了。
她听到这个真相后一言不发地塞上了耳机，CD机里反复播放着一支名叫“海岸线”的乐队留下的唯一专辑，这是世界级典藏专辑——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回忆。
风，吹过了这个夏季的海岸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