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盲目赶进度,吃回扣,造成用工混乱。而且不搞培训,好多农民工都是初次下井。下面不安全的因素太多。那天你怎么下得井?
王:可不要说那天了。我平时睡得早,电话就在床边放着。27号黑夜,老是睡不着。抽了三四根烟,还是睡不着。二班的人到12点多上来了,有个伙计打饭去了,还喝了点酒。我也想吃点。他就给我打回来。夜里快两点了。吃了饭还是睡不着。他还和我开玩笑,说是不是想老婆了。天都快亮了,干脆去外面走了走。想着项目部头头的亲弟弟住在旁边,我就上去敲门。他说谁呢?我说,王吉明。他说,你半夜三更干什么?狗日的,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别人找我要钱来啦。
赵:他是个小工头?
王:不是。他哥是项目部经理。他还以为是弟兄们找他要钱呢。手上还拿根钢筋棍。我说,躺倒睡不着。他说,你是跟上鬼了。我说真是跟上鬼了。闲说了会儿,又回去躺了会儿,我待到8点多起来,吃了点面条,也没吃多少。平时都要吃一大盆子。我下去也是想招呼我的两个连襟呢,否则那天我可以不下井。结果差点丢了命。
赵:下去就到了工作面。
王:到了十一点半点多,正想往上面走呢,忽然不通风了。等了十几分钟,还没风,我就给上头打电话。电话里问我是谁,我说是王吉明。他说,老王你怎么还不走,综27队透水了。一说透水,我就傻了,赶紧告诉弟兄们,赶快往外走。但已经出不去了。我认为早一阵儿就透水了,可能底下的人汇报晚了。我打电话往出走时,实际上早就透水了。困住后我一直想,为什么是我打了电话,上头才告诉我?
赵:这个情况会造成你想什么?
王:他们要是及时处理,我就不会有那么多想法。没法不让人怀疑嘛。咱是有道理的怀疑。事故发生后,井下100多号人,哭的,闹腾的,没脑子。一开始,他们用炸药乱炸一气,想让上面听到呢。表示我们还活着。炸的乌烟瘴气。我说,你们不敢炸了。已经感到喘气困难了。他们还不听。这些没经验的娃娃根本不管。我们普二队的人都听我的。我把这个道理一说,他们才停了。
赵:爆炸造成废气太多,呼吸困难。
王:我骂,谁要是不想活,直接跳进水里淹死算球了,不要害大家,谁还想活,就听我的,我下井快20年了,我还不知道个这?毕竟大矿培训过我。
赵:正好我想向你请教。就是说一开始炸这个炮是盲目的,想让上面听见底下有动静。后来打通两个大巷,和刚才你说的乱放炮还是两码事?
王:对啊。当时我们这边几十号人,衣服全湿了。又冷又饿。挺到了30号十一点半左右,我说,这不行,得想办法,呼吸太困难了。我问瓦斯安检员,旁边是不是有条巷道。他说是。我就告我们队里弟兄,赶紧把炸药拿过来,炸这个洞口。这个联通巷道总共50来米长,原先施工完成了40多米,炸了五六米的样子总算通了。
赵:你们当中有人知道这个未通的支巷?
王:好多人都知道。原来施工中拿砖头把支巷口密封了,不让人进去,害怕有瓦斯。我指挥先把支巷道打开,把风管扔进去,排排风,免得被闷倒。然后进去看了现场情况。
赵:这个支巷为甚要封住?
王:作为一个联络巷,将来打开也不误事。
赵:你们为了找出路,才炸。
王:我们不能乱炸。怕对面巷道有水,要选择高点炸。
赵:就是说高点炸和低点炸不一样。
王:那会儿水还在上涨,怕炸通了水又被淹。留了一米六七高。我打眼的时候,还得举起胳膊打眼。后来果然发现对面也有水。我们炸通得很及时,把另外一个巷道的三四十号人给救了。他们以为是救护队来啦。
赵:然后风就流动开了。
王:原先是两边都困住了。风一通,气流发生变化。他们早先憋到气泡区了。他们的坡度是个3—5度的坡度,几十人退到最高处站着。水离他们也就三二十米远。要是不炸这个巷道,再过个两天的话,他们没有退路,也就没有空气了。一见面时,那边有个姓高的说,王队长,这边没有地方跑了,是个死胡同啊。我说,弟兄们,不要怕,我经验比弟兄们多一点,咱们另想办法。
赵:大家就又退回来了。
王:姓高的说,这边不能待了,水位还在上涨,只能都去你们那边吧。
赵:炸开这个联通巷很有作用,使救援能够集中救出。如果没炸开,最后能不能尽快找见这三四十个人还不好说,那些人说不定早就闷死了。这次救出一百多人,跟你们的井下自救密切相关。
王:他们都说我救了他们,要感谢我。我说,不要说这个,没水平还当什么队长。反正政府知道咱立了功,也不会奖励咱,弟兄们领情就行。
赵:我还想了解一个情况。你们在下面被困住,思想波动很大。有多种说法认为,在各种各样的煤矿事故当中,有很多黑心老板不仅不积极营救,还害死过工人。这会造成人们思想上的波动。
王:当然有波动,确实有。我知道四川哥俩就是这样。那个黑煤窑出了事故,先出来一个矿工被活活打死,老板让人直接把口子给封了。哥俩出不来了。弟兄俩等到黑夜了,把土刨开,才悄悄溜出来。钻在山沟里,还怕黑矿工发现。后来好不容易象逃犯一样,回到了四川,就告给了四川省政府,才破的案。还听说在大同,一个色矿的温州老板更可怕,井下起火后,他封了矿井,底下100多号人全死了。后来一直通缉他。
赵:我听说过这个大案,最近刚破了,震动非常大,追案子追了两年多。大同副市长、公安局长、还有乡镇长,都是同伙,已经抓了一批人,网上骂翻了天。黑煤窑的种种做法给大家造成了心理影响。矿工们都知道这样那样的悲惨故事,这些故事一多,就可能把大家吓住。
王:唉!所以这回弟兄们担心灭口遇害,造成我们出不去。我们在下边9天8夜,我承认和兄弟们议论过这些。你想想,4天都没见抽水。水位如果下的话,下得大与小,我们都能测出来。但4天没动静。
赵:上面的泵安装太困难,短时间大泵用不上。井上家属也发现了这个情况,造成误解。也可能给井下人员造成了心理影响。
王:那时候我心里就凉了半截。我今天承认有这个怀疑。之前在矿上开调度会,从来不说安全。光说完成指标给多少奖金。前些天我躺在医院里,实在没法儿挑明了说实情。项目部只关心每天的实际进度。大家一致认为上头不把咱的命当回事,出了大事故他们会瞒报。
赵:原来是这样啊!
王:就说项目部经理,总共只陪领导下了两回井。有个姓曹的倒是天天下,他就是专门催进度的。
赵:地面上钻下孔来,你们产生了什么判断?
王:想法多着呢。钻管还没打通之前,我听见钻机声,打通后,我叫我的湖南小连襟游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愿这是好事,看能不能给咱们送点吃的。我那个小连襟,抓住风桶的铁丝,冒出个脑袋游过去,在那边待了一晚上也没动静。水面猛往上走。我出来后,才知道上面是往下放过东西,管道井喷,顶住风了,当时东西放不下来。小连襟游回来说,姐夫,上面往下漏水啦。我当时产生不好的预感,心想,坏了,就嘀咕。后来我过去一看,水漏得很大,就想,真是坏事了,肯定是出了大事故矿上害了怕,没人往上汇报。没法儿不让人这么想嘛。要是放的水大的话,水就进到我们这个洞子里了,就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了,就得赶快想办法。我们把风筒包剪开,用铁丝吊住,假如水大的话,只能把本队弟兄们弄上去,架起来躲水。
赵:你是说,一个是上面打通了管子没发现送东西,一个是由于气压的变化,水位涨高了,再一个就是发现上面钻了管子漏水?
王:是啊。这个时候就怀疑。项目部对事故没有上报。一开始敲了管子,还挺兴奋的,结果半天没反应嘛,也没有放吃的。我就说,不敢再敲管子了,敲也没用。假如上面要给你送吃的,早就弄个短轨道,借着重力送下来了。七八个小时不见东西,我连襟又说发现漏水。我就说,你们不准敲了,万一人家这边打了窟窿,另外一边还打一个窟窿,把我们住人这个巷道里再灌上水,就彻底完蛋了。我们不吭气,不再有动静,等到上面放松警惕,以为我们都死啦,等到他们打开通道时,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这件事的好与坏,我都考虑过。
赵:啊,你说可以用个短轨道,借着重力往下放东西?这一点许多人都没想到。你判断他们没有把矿难报上去,还要灭口害人,就不准再去敲管子。同时往上搭架子,水涨了还能往上移。
王:就是这样。往高处搭架子,逮住甚用甚,扣皮带的拉条的。也有其他队的人不动弹。我就说,不用管那么多,咱们二队自救,先干自己的。架子搭了6米来长,能挤下十几个人。
赵:下面的人思想不一致,你身边的人还挺统一。
王:还有个别人说,要不咱还炸吧,把皮带、绞车都给炸掉。意思是想报复矿上,想毁坏设备呢。我说,胡闹,快省点精力吧。我的想法是,假如矿上没有上报事故的话,首先我们不能有动静,坚持到五六天七八天了,让上面当官的认为下面的人饿死了,可能通过抽水,会下来四五个人查看,到那时,我们突然把他围困住,扣住他的人,不让他出去。他们要想出去,必须把咱们带上。
赵:你这个思想是平时积累的反映。先让上头以为你们饿死了,然后抽水,下来人后,你们扣他做人质?我觉得你这个想法过于有创意吧!
王:算啥创意!这么多人还怕打不住他。饿得再不行吧,我们人那么多,也能控制他,也能顶得住。要死一块死!
赵:这个想法造成来人时,全部关灯不吭气的短暂现象。
王:为什么先上来的矿工要打项目部的人?我在井下分析项目部的一举一动,就把以前的一些小细节全回想起来了,觉得真是害了怕。27队给他们反映过下面要透水了。他们什么也不管,并没采取什么措施。我打电话了,上边才告说透水,为什么不早些通知人撤退升井?没有嘛!现在有人还骂我,说我在下头太凶了,是黑社会那一套,不这样不行嘛,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是有根据的。我最担心上头把风管也切了,风一停,弟兄们就全完了。
赵:听说你在下面还动手来?
王:我在下面是打过一个人。为啥打他?我打他是有道理的。他还是个湖南家,我已经给他留了点面子。
赵:哦,你老婆也是湖南的。
王:我打他是因为,他的衣服全湿了,他的位置离风口近,可能冷得不行,就把风管给关了。当时,光屁股的,穿秋衣秋裤的,钻进风桶里的,好地方别人都占了,人多,也没办法。但是,井下没风人就憋死了。他关了两次,我说,不要关。等我再出去看水回来了,他又关了风管阀门,说是老吹他。
赵:关风很危险?
王:危险。我生了气说,老乡,我不愿意和你们湖南人叫唤,我给你一点面子。咱们这100多号人,必须得通风。他说,我反正已经关了,你要咋哩。还说话挺冲。我说,你这个后生,你也不懂。我下了二十来年井了,还不知道个这。他还说,由你吧,你想咋就咋吧。我顺手拄着根棍子,就往他脑袋上敲他。
赵:人家要跟你玩命呢?
王:我们队里有很多老弟兄,都说打他,再扔水里。你一句,我一句,就把他镇住了。上来后,他家表弟,还找我,要我给他赔两个钱。我说,梦吧。我钱可多呢!
赵:你今天这样一来,一解释,很多事情我明白了。当时你把守在一个路口的位置,阻止别人。翼城家也有点说法。
王:咳,人活着上来了,事情就都过去了。在井下我也是为了弟兄们好。总要有人站出来!原先我200来斤,上来才140多斤,脱了50来斤。
赵:一种是年轻生命力强的,一种是胖点的,一种是镇定的,可能坚持的时间长些吧。比方说你在部队待过,又在煤矿经过安全培训,就镇定些。
王:我在部队是炮兵,干过班长,代理排长,遇事儿比较镇定。对矿工培训不培训区别太大了。在西山干合同工时,下井前,带班的什么都说。特别强调安全。有些黑心老板就不管你的死活。我对王家岭的管理最有意见。
赵:我还想了解一下,矿上搞层层包工,你分析包到吴老板能挣多少钱?
王:具体数字他也不会告诉我。我可以给你算笔账。去年11月份,一个月就推进巷道430米,1米1万多,就是个四五百万的收入。发掉工资也就60来个工人,我当队长,能挣到六七千左右。
赵:就算平均5000。工钱大约三四十万。
王:再加上给当官的送钱,拿蛇皮袋子装,连工资带送出去的钱,也就百十多万。刨掉工人一些日用,机器损耗,他还能余得小200万。
赵:你们都是农民工,一个月能干400多米?
王:能。去年11月份干了400多米,12月份完成了500来米。过春节没干,出事故这个月,上头竟敢要求当月700米的任务。项目部给老板下了硬任务。拼命完成后,天天拿奖金。
赵:你后来见到这位吴老板没有?
王:见了。是他把我日哄出院的。我当时就不想出院。我说我在井下有功,谁奖励我?吴老板就说,有功劳我知道,钱算个甚?我说,钱对你们不算个甚,我可就是缺钱啊。他说,钱不算个甚。我说,那你多给我补两个也行啊!这几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跟他再出去干什么活儿。我说,吴老板我是真不想干了,干伤了心了。
赵:也许还能找点别的事做。
王:好老大,我能做甚?出院时,人家给我们生还的人补贴半年工资,就三几万块钱。想做个买卖又不会,又没地。
赵:你在村里没分上地?
王:那会儿咱在马兰矿,是合同工,村里调整地,就没分上。想种地还没地哩。
赵:老王,你这个人很不简单!今天你给我上了一课。你能把井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外面的人原先都是猜测。你这一说就明白了。出事前,这个矿就死了4个人。出事前一周,就死了仨。你在井下怀疑上头,怕害你们,实际上是这些年来矿山的黑暗导致的。你怀疑防范,是为了弟兄们保命,有你的道理。你把打车票给我吧,我来给你处理。
王:好。我想请赵作家帮忙,见见王君省长,你说见上见不上?
赵:用你的话说,你省点心吧,我跟省长也不熟。
王:我真心想对省长说,这次井上救援组织的这么好,弟兄们确实没想到,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重视抢险救援。我在井下的一些怀疑,说明是多虑了。今天我干脆说出来,我也痛快了。我们真心感谢政府把弟兄们救上来。
赵:把这话写进书里,我一定替你说了。我们最希望地方上能够帮助受难矿工安排点事做。今天上午让你受累不少。你这段时间也不要想太多,该补一补身体,中午我和你在楼下吃点喝点。大难不死,你要吃饱喝足。我要有啥不懂的地方,再向你请教。
王吉明的谈话十分沉重。午后餐毕,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现实给他们心灵上造成的暗影很难医治。他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可怜的农民工们不挖煤行不行?为什么,挖煤就一定悲惨呢?这一回,殊可长叹,地面上费老劲打通两根管子,那么多人盼着它再响几声,它却沉默到底,再也没有响动。原来,井下发生了这么多类乎荒谬的故事。然而这却是真实无误的情景。我们几个作家聚在一起,感叹真相的力量,感叹社会对于人的影响是那样地残酷无情。玄武说,他只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