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剑只消沉了一阵,很快又工作得有声有色,不久被提拨为市长助理。
五月时,他陪分管文教的市长去滨江市一中,为五十年校庆剪彩,在与教职工合影时,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常在午夜梦回时分出现的娇美身影。
蓝天、白天、阳光明艳,康剑不适应地闭了闭眼。
“康助?”
康剑睁开眼,讶异地看着眼前简单放大的脸,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江天酒店到了。”简单拉开了车门。
康剑哦了一声,忙拉平衣衫,跨出车门。
滨江市要申请成为全国性的“旅游城市、园林城市、卫生城市”,今晚在江天酒店的演讲厅,康剑有一个重要的动员演讲。
演讲厅中,媒体和各个部门的重要人物已济济一堂。
康剑讲话,从来不用讲稿,对所涉及的主题条理有序,观点鲜明,逻辑性强,极少虚话,更不带任何语气助词,三言两语就抓住了实质,明快透彻。记忆力更是让人吃惊,多么烦琐的数据,他信口引用,从不出错。最重要的是生动。首先普通话很标准,嗓音又悦耳,再来节奏把握得非常到位,语速语气又张又弛,而且肢体语言要丰富。他每次讲话都力求简洁,干脆俐落,说多少分钟就多少分钟。有许多女干部私下都说,看康剑讲话,无论是眼睛还是耳朵,都非常的享受。
康剑风度翩翩地走上演讲台,微笑即止,在一片充满了期许的目光的闪烁中,用他一贯的优雅语调说道:“谢谢各位的光临,本次演讲四十分钟,希望各位听过之后,为我市的城市建设贡献微薄之力。”
然后,他就开始了。
康剑记得林语堂先生说过:演讲应该像少女的裙子,越短越好,语言远不是万能的。
四十分钟不长,几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过,康剑在台上鞠了个躬,演讲结束。
演讲厅里爆发出一阵更为长久的急雨似的掌声。
康剑淡然地扫视着全场,目光突地落在演讲厅的大门边,那里挤满了有许多听到掌声赶过来看热闹的人。
白雁和林枫站在中间。
林枫突然轻轻一叹:“这样的男人,不知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震住?”
白雁撇了下嘴,“震不震得住,不是我们操心的事。”
“震不住也无所谓,”林枫耸了下肩,“能嫁给这个男人,就已经是件非常风光的事。”
白雁斜睨着她,挪揄地笑道:“你老公让你很抬不起头?”
林枫脸一红,咬牙切齿,“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我老公当然很好了。”
“可我听着怎么那么酸呢?”
“白雁……”
林枫抬手打向白雁,白雁俏皮地一闪,挤出人群就跑。
林枫一路追杀过去。
“白雁!”身后又有人喊道。
林枫停下脚步,听着像刚才演讲那位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康剑目不斜视地越过她,笔直地走向前面笑得直喘的白雁。
白雁止住笑,略弯腰,像酒店服务小姐一样,两手交错放在前面,恭恭敬敬地看着康剑:“康领导,晚上好。”
康剑拧了下眉,没去在意走道上一双双投射过来的目光,径直走到白雁面前停下,“好巧啊,和朋友在这聚会?”
“回领导的话,不是聚会,是参加同事的婚礼。出来透口气,被掌声吸引,非常荣幸地聆听了康领导的精彩演讲。”白雁又笑了,小酒窝皮皮的。
“既然是婚礼,那一定不少桌!”康剑的口气很平和,俊眸亮得异常。
“三十多桌,没细细数。康领导你忙,我先进……”
“那么多酒桌,一定不介意多几位客人!”康剑抢声堵住了白雁的话。
白雁很不厚道地想:这位康领导难道要蹭吃蹭喝?
“我和简秘书、吴秘书直接从办公室就过来了,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康剑补充了一句。
“酒店下面的餐厅应该还营业。”白雁眨了眨眼,友情提醒道。
“现在下去,再点菜,再等着烧出来,不知得多长时间。你是不是怕我们不出礼金,简秘书?”康剑转过身。
“别,别……”白雁就差伸手去捂他的嘴了,“康领导,你能光临我同事的婚礼,那简直是他们夫妻俩的三生之幸。可是……”她歪着头,拉长了语调,“人家一生就一次婚礼,好不容易做了次主角,你这么大个人物进去,岂不喧宾夺主?”
康剑哦了一声,明白了,摊开双手,“看来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算了,我们出去吃。你有衣物在里面吗?”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餐厅。
白雁愣了,这个“我们”包括她?她可是被人邀请过来的,出了好大一份礼金呢。目前,她连男友都没有,想捞回成本遥遥无期,唯有今晚多吃多喝点,才能安慰受伤的钱包。
“康领导,中途退席,我同事会生气的。呵呵,康领导你走好,祝你今晚有个好胃口。”她不着痕迹地往边上一让。
“你是伴娘?”康剑一动不动,目光炯炯。
“不是,不是。”
“那么走吧,几百个客人,少一个没人发现的,快点,我真的好饿。”康剑突然看向站在一边云里雾里穿梭个不停的大美女林枫,“你是白雁的同事么,麻烦你进去帮她把衣物拿一下,如果有人问起,请帮她打声招呼。谢谢!”非常之客气却令人无法拒绝。
林枫像被催眠似的点点头,问也没问白雁,直接走进餐厅,拿了白雁的大衣和包包很快就出来了。
白雁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可是笑意只在远处云游,就没抵达眼底。
康剑接过她的大衣和包包,对林枫又道了声谢,潇洒地向电梯走去。
简单和吴秘书已经在电梯口等了一会了。
“他是你亲戚?”林枫真是好奇极了,她听得出康剑和白雁说话的语气非常熟稔。
白雁瞪着康剑的背影,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我如果有这样的亲戚,还不早在医院里横着走?”
林枫俏丽的长睫扑闪个不停,“那你们是?”
“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电梯门打开,林枫目送着白雁走进电梯,黑黑的长发在肩头轻巧地摆动着。
司机已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康剑低声和简单说了什么,简单眼风向白雁一扫,笑了笑,打开车门,吴秘书坐了前面,他坐了后面,车开走了。
“前面就是步行街,有家北京烤鸭店非常正宗,我们到那去填肚子。”康剑说道,与白雁肩并肩地拾级下来。到了街上,他绕过白雁,走在她的外侧。
“你也知道这种小饭店?”白雁讶异地问道。
“你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
“你食的是人间大烟火,这可是普通老百姓食的烟火!”
康剑心情好像很不错,笑笑,“人只有分工不同,并没有贵贱之分。我如果晚上不要加班,也会经常和秘书们一起出来喝喝酒的。”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
说话间,已经到了烤鸭店。
店里有圆桌,也有面对面的情侣桌,康剑走向里端一张小方桌,白雁拉了下他的袖子,“康领导,我们要个包间。”
“两个人没必要,坐外面吃好了。”康剑优雅地落坐,拿起菜单。
白雁咽了咽口水,目光在店里瞟来瞟去,果然,康剑这张常在电视上出现的面孔已经引来了其他客人的注意,窃语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白雁闭了闭眼,算了,他不怕流言蜚语影响他的远大前程,她还怕什么?
两人点了两个热炒,一个汤,半只鸭子,没要酒,直接就上主食。鸭子确实烤得不错,酱很地道,就是葱老了一点。
康剑好像是饿坏了,席间没什么讲话,很专心地吃饭。中途,手机响起两次,他打开来一看,直接按掉,后来,手机再响,他关机了。
白雁在酒席上稍微吃了点,又是晚餐,怕吃多了会胖,只夹了几筷炒菜,然后捧着杯热茶,暖暖手,半天抿一口。
哪怕是随和地坐在小饭店中,和普通民众打成一片,可是康剑眉宇间的冷峻和贵气还是让人无法忽视。龙就是龙,虫就是虫,白雁感慨道。
买单出来,站在门口,清冽的寒风吹得白雁一阵战栗。
“康领导,你是有人来接还是打车回去?”饭吃好了,理所当然该告辞,话说她对于上一次“雨中漫步”仍有余悸。
康剑看着夜色中的路灯,“吃得太饱,陪我走走,行么?”
她说不行有用吗?今天晚上,白雁算是领教了康领导果断的工作作风,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是我的荣幸。”
两个人沿着步行街慢慢地走,转了很多弯,在好几家店铺前停留,评论着橱窗里的商品,又穿过了人民广场,经过一家农贸菜场前,白雁停下了脚步。
“康领导,你知道现季的蔬菜和鱼肉的价格吗?”
康剑一愣,习惯地蹙起眉头。
风有点大,白雁竖起大衣的领子,笑得很坦然,“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还会讨价还价。康领导,你五岁时在干吗呢?”
五岁?学国画还是学小提琴,还是从国外回来的表哥教他练习英语会话?康剑站在农贸菜场前晕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白雁一眨一眨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迷蒙的光。
“你看我们从小就没有一点共同爱好。康领导,你的时间如温暖的阳光一般,应该洒向广阔的滨江大地,千万别浪费在我身上,我会有罪恶感的。谢谢你请我吃饭,有什么吩咐让简秘书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打车。”她说着,就跑向路中,伸手拦车。
她真是聪明,看穿他的意图,再一次温婉而又坚决地拒绝了他。
但她错了,如果他这么好打发,他们就不会现在一同站在这里。
康剑抓住她伸在风中的手,“白雁,等下。我们以前不是一国的,可是给机会让我们相处,我们就会有共同语言、共同爱好,慢慢就成同胞。”
“没有任何可能。”白雁要抽回手,可是他抓得更紧。
“你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有可能?”康剑目光如炬。
白雁失笑摇头:“康领导,请问你喜欢我哪一点?”
“感情的开始不是做算术题,一定会有一个标准的答案。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一点一滴的小动作都是理由,可以吗?白雁,我是很认真的。做我的女朋友,我们相处看看。”
“我下得了厨房,可是绝对上不了厅堂,康领导,你擦亮你的慧眼,看清楚,你这样的栋梁之材可别毁在我手中。”白雁苦口婆心地劝道,心头升起浓烈的无力感,这个人还真是一根筋。
康剑很严肃地回道:“如果真的毁了,我无怨无悔。我个人认为一根成材的栋梁,和另一半上不上得了厅堂没多大关系。”
白雁没有接话,只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你可真是勇敢。”许久,她才吐出了一口气,咬了咬唇,“康领导,你对我这份青睐,我受宠若惊,当然也有一些小小的虚荣。我什么都不说了,这样好吗,你可以找私家侦探,或者到公安部门找个贴心的人,去云县越剧团,悄悄地打听下我家的情况,然后你就会明白我们怎么不一国了。”
“好。”
“那么放手吧!”白雁嘴唇有些发白,身子冻得直颤。
康剑固执地握着她的手,拦下一辆出租,把她送回公寓,才道别。
白雁几乎肯定今晚分别后,两个人会立马成两条无限延长的平行线,再无交汇的一天。
上班、下班,日子又平静地翻过去许多页。
康剑没有再打电话,也没再发生邂逅那样的事情,白雁差不多快忘了这段插曲。只是偶然看电视时,无意翻到滨江台,屏幕上刚好看到康剑在开会或参观,才会想起这个人我也认识。
十一月初,各部委办局组织全体职工到医院参加一年一度的体检,这是单位福利,也是医院创收的好机会,各个检查科室都增加了人手,加班加点接待体检人员。
柳晶这月恰好在妇产科门诊,每天累得叫苦不迭,直嚷白雁好命。
白雁很没同情心地告诉她,自己接着还连休三天假。
柳晶欲哭无泪。
连休三天的情况,通常是白雁上了两个夜班,跟着到了周五,和周六、周日加起来。
白雁回到公寓,泡了个热水澡,洗好衣服,收拾了下屋子,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蒙头大睡。
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开始以为是闹钟,睁开眼之后才发现是手机。
“喂……”白雁闭着眼,又接近半睡眠状态。
“白雁,你怎么不在医院?”
康剑的声音,白雁咕哝地说:“我休假,有事吗?”
了“我在B超室。”
白雁倏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地联想到什么,她轻轻抽了口气,尽量让语气镇静,“康领导,是检查出什么不好的东西?你不要担心,发现得早,可以手术根除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康剑打断了她,“我还没做B超呢!我刚刚去手术室找你,没看到人。一会,我们一起去吃早饭,是你来医院还是我去接你?体检结束,我上午没其他事。”
白雁觉着大脑有点失控,她慢慢坐起来,靠着床背,看窗外,天好像是亮了,但是没太阳。
“康领导,出了医院大门,向左有永和豆浆,向右有大娘水饺,哪家的早饭都不错,也不贵。”
“康助,到你了……”有个大嗓门插进电波中。
康剑合上了电话,白雁又躺回床上,蒙上被,刚迷糊上,“砰,砰……”有人急促地敲门。
白雁真想抓狂了,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蓬着头,拉着个脸,不耐烦地怨道:“来了,来啦!”尾音扬得高高的。
门一开,下一秒又“啪”地一声关上,她捂着心口,睡意全消。
康剑玉树临风般的站在门外。
“白雁?”
“呵呵,”她讪笑着,慌不迭地冲进卧室穿了件外衣,以手作梳,把头发扎成一束,冷毛巾抹了把脸,这才拉开门,“康领导请!”
康剑斜睨了她一眼,把手中的纸袋递给她。
她接过,纸袋还有点烫,低头一看,有米团和豆浆、虾饺,两人份的。
“你……”她抬起头,神情纳闷。
“这一阵市里面为创建文明城市迎接上面的检查,我忙得昏天黑地,也没顾得上给你打电话。”康剑揉揉额头,算是对前一阵沉寂的日子做了个交待,“云县那边我让人去过了,其实去与不去都没什么关系的,白雁还是我认识的白雁。”
白雁瞪大眼,“你……不在意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