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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已经独自旅行了许多年,意外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也许认为,即使自己的身体在这里被毁掉,灵魂仍然可以传送到存放于其他地方的另一具身体中。我猜有人读懂了我留下的笔记,现在你们已经能够做到这点了。”

乞丐的眉毛稍稍往下垂,眉梢彼此靠近了四分之一寸。

“但你没有觉察到包围这座神庙的力量,在这里,类似的传送是不可能的。”

乞丐迈步来到屋子中央。“阎摩,”他说道,“你堕落之后的力量微不足道,如果你竟妄想借此与梦者对抗,那实在愚不可及。”

“或许你是对的,魔罗大人,”阎摩回答道,“可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愿再放过机会。还记得我在肯塞立下的誓言吗?若不想自身存在的链条就此断裂,你必须通过这房间唯一的出口,通过我把守的这扇门。现在,这间屋外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帮助你。”

魔罗抬起双手,于是出现了火焰。

一切都在燃烧。火舌从石墙上、从桌上和僧人的衣服上窜出来,浓烟在室内翻滚,盘旋。阎摩就站在烈焰中央,一动不动。

“这就是你全部的本领了吗?”他问,“你的火焰四处飞舞,却没能点燃任何东西。”

魔罗一拍手,火焰消失了。

取代烈焰的是一条机械眼镜蛇,它晃动着竖起身子,足有两人高,银色的颈部鼓起,摆出S形的进攻态势。

阎摩丝毫不为所动,他紧盯着魔罗,阴翳的目光如昆虫黑色的触角般射进了魔罗唯一的眼睛里。

攻击途中的眼镜蛇不见了踪影。阎摩向前迈出一大步。

魔罗倒退一步。

他们就这样站着,过了大约三次心跳那么久,阎摩又前进两步,魔罗再次后退。两人的前额上都渗出了汗水。

乞丐的身形变得高大起来,头发更加浓密,腰更壮,肩更宽。

他的举手投足间带上了先前所没有的优雅风度。

他又退后一步。

“是的,魔罗,死神确实存在,”阎摩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话来,“无论堕落与否,真正的死亡都在我的眼中。你逃不开我的眼睛。等到了墙边你便再也无路可退。好好感受吧,力量正从你的肢体中溜走,你的手脚正变得冰凉。”

魔罗咆哮一声,露出满口利齿。他长出了公牛一样粗壮的脖子,手臂好似常人的大腿般壮实。他的胸膛是一个盛满力量的大桶,双腿有如森林中的参天大树。

“冰凉?”他说着伸出了双臂,“我能用这双手杀死巨人,阎摩。你呢,不过是被天庭放逐的腐肉之神罢了。你皱起的眉头只能收服老弱病残,你的双眼只能让无知的动物和下等人战栗。而我是远高于你的,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如从星辰到海底那般遥远。”

阎摩戴着红色手套的双手像一对眼镜蛇缠绕在他的喉咙上。

“来试试你所嘲讽的力量吧,梦者。你披上了一副强大的外壳,现在拿出你的力量来!不要光用言语同我争斗!”

魔罗喉咙上的双手收紧了,他的脸颊和前额涨成了紫红色。他的眼睛似乎在跳跃,像一盏绿色的探照灯扫过这个世界。

魔罗双膝跪地。“够了,阎摩大人!”他喘息着,“难道你要杀死你自己吗?”

他变了。他的脸上仿佛有一层流动的水,渐渐起了变化。

阎摩往下看去,自己的脸孔映入他眼中,自己那双红色的手正拉扯着他的手腕。

“生命正在离你而去,魔罗,你开始孤注一掷了。然而阎摩不是幼童,他不怕击碎你幻化出的这面镜子。拿出你最后的本领,或者像男人一样死去,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又是一次流动,又一次的改变。

这次阎摩有些犹豫,放松了力道。

青铜色的发丝散落在他的手上,浅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一串象牙制成的骷髅挂在颈上,色泽只比她的肌肤稍淡。她穿着血红色的纱丽,双手放在他的手上,几乎像是在爱抚……“女神!”他挤出两个字,声音尖锐。

她窒息着问:“你不会杀死迦梨……杜尔迦……吧?”

“又错了,魔罗,”他低声道,“你不知道吗?每个人都会杀死自己的最爱。”说着,他双手一扭,掌中传来了骨头破碎的声响。

“将十倍的诅咒加之于你,”他微微眯起眼睛,“你绝不会有再生的机会。”

他松开双手。

在他脚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身形匀称的高大男人,头耷拉在右肩上。

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阎摩用鞋尖把尸首翻了过来。“垒起柴堆,为他火葬,”他背对着僧侣们说道,“不要省略任何仪式。今天死去的是地位最高的神灵之一。”

说完,他移开视线,转身走出了房间。

那天晚间,空中雷电交加,雨水如子弹般从空中落下。

在神庙的东北角,萨姆四人聚在高塔中的房间里。

阎摩在房中来回踱步,每次经过窗前都会停下来往外看。

其他人望着他,听他说话。

“他们起了疑心,”他告诉他们,“但还不清楚实情。除非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否则他们不会随意破坏一位神祇的庙宇,因为这将使人类发现诸神之中存在分歧。他们并不确定,所以才来调查。这意味着时间仍在我们一边。”

其他人点点头。

“一个为寻找自己的灵魂而厌弃尘世的婆罗门路过这里,在一次事故中遭遇了真正的死亡。人们为他举行火葬,把他的骨灰洒入奔向大海的河流。这就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当时信奉觉者的流浪僧人正好在此地,不久之后,他们离开这里,继续自己的旅程。

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塔克尽力站直了身体。

“阎摩大人,”他说,“我们也许能瞒得了一周、一个月——甚至更久一些——但这个故事是一定会被拆穿的。一旦当时在场的任何人进入业报大厅,业报大师立刻就会发现真相。而今晚的事,还很可能使不少人不到既定命数便提前遭到审判。届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阎摩仔仔细细地卷上一支烟,动作十分精确。“我们必须做好安排,让我所说的版本成为真相。”

“这怎么可能?当一个人的大脑在业报大厅被回放时,他在那一轮生命中的所见就会完全呈现在业报大师和机器面前,像幅卷轴般一览无余。”

“的确如此,”阎摩道,“可是你,卷宗的管理者塔克,难道没有听说过重写本吗?你难道不知道用过的卷轴可以被清理干净,再次使用?”

“当然,可人的心灵并不是卷轴啊。”

“不是?”阎摩微笑着反问道,“拿卷轴打比方的可是你。再说,真相究竟是什么?只要你有足够的手段,你造出什么,什么就是真相。”

他点上烟。“这些僧人目睹了一件奇异而可怕的事情,”阎摩接着说道,“他们看见我积聚法力,施展神性,还看见魔罗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就在这里,在这座我们复兴不杀生教义的神庙中。

他们发现一位神明可以杀人而不必承担罪业,这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令他们万分惊疑。不久我们还要举行火葬。到那时,我所告诉你们的故事必须成为他们心中的真实。”

拉特莉问:“该怎样做呢?”

“今晚,现在,”他说,“刚才的情形还在他们的意识中激荡,他们的思维仍深受困扰,我们要借此机会铸造新的真实,将旧的取而代之……萨姆,你已经休息得够久,现在该你出场了。你要为他们说法,在他们心中激起那些较为崇高的感情和较为高贵的精神,使他们更容易屈从于神的干预。同时,我和拉特莉会将力量集合起来,创造一个新的真实。”

萨姆垂下双眼,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不知道能否做到。已经太久了……”

“一朝成佛,永为佛陀,萨姆。翻出几个你曾经讲过的寓言,掸掸上头的尘土。你有大约十五分钟。”

萨姆伸出手去:“给我些烟草,还有一张纸。”

他接过烟袋,为自己卷上一支烟。“火?……谢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咳嗽起来。“我厌倦了无休止的欺骗,”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我猜这才是问题所在。”

“欺骗?”阎摩问道。“谁要求你骗人了?愿意的话,你大可以引用登山宝训,或者《波波乌》《伊利亚特》什么的。我不在乎你准备说些什么,只要你稍稍扰乱他们的思维,安抚他们的恐惧,如此而已。”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能拯救他们——还有我们自己!”

萨姆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倒也有理……但这种事我已有些生疏了。当然,我会挑出几个真理,再加上些虔敬的话语——不过还是给我二十分钟吧。”

“那就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整理行装,明天出发去迦波。”

“太快了吧?”塔克问。

阎摩摇摇头:“是太迟了才对。”

僧人们坐在饭厅的地板上。桌子已经移开,靠放在墙边。甲虫全都消失了。屋外,雨依旧下个不停。

人称觉者的圣雄萨姆走进房间,在他们身前坐下。

拉特莉也走了进来,她一身比丘尼的装束,蒙着面纱。

阎摩和拉特莉在众人身后坐下。

塔克也在房里的什么地方听着。

萨姆合着双眼坐在地上,过了好几分钟,他开始讲话,声音轻柔:“我有很多名字,但它们都并不重要。”这时,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不过没有移动头部。他的视线并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名字并不重要,”他说,“说话就是在命名,但言语并不重要。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看见它的人所目睹的是真实。他无法告诉其他人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然而人们希望了解这点,就盘问他,‘你看见的那东西,它像什么样子?’于是他试着为他们描述。也许他看见的是世上的第一团火。他会说,‘它是红色的,就像是一朵罂粟花,但中间还跳动着其他色彩。它没有定形,像水一样四处流动。它很暖和,就像夏天的太阳,只是比太阳还要暖。

它在一块木头上存在了一会儿,接着木头便消失了,仿佛被吃掉了似的,只留下些黑色的东西,用手一捏就成了沙砾。当木头消失时,它也随之消失了踪影。’于是人们以为火就像罂粟、像水、像太阳、像一个会吞噬又会排泄的东西。他们以为火就像那个见过火的人所提到的那些东西。然而他们从未看见过火,仅仅是听说而已,因此不可能真正了解它。但火又无数次地再度现身世间,更多人看见了它。一段时间之后,它变得像草、像云、像人们呼吸的空气般普遍。于是他们知道了,尽管它状如罂粟,却并非罂粟;像水,却又不是水;像太阳,却绝非太阳;像那能吞噬又会排泄之物,却又与之有所区别。这些东西,无论分别看来还是合在一起,都与火不尽相同。终于,他们注视着这全新的物体,为它创造了一个新的字眼,他们称它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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