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燕祥
佛教里有关轮回之说,我以为是极富想象力的。它既包含了因果报应的道德判断和奖惩抑扬,又在佛家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背景上,引导人们翘望时间以至空间的彼岸,满足了延长个体生命的世俗愿望。
一则“三生石上旧精魂”的轶话,打动了多少人的心。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海誓山盟但愿来生结为佳偶。已成佳偶的,抱着世世代代长为夫妇的痴想甜蜜地死去。有平生未报之恩的,“来生变犬马结草衔环”也是真诚的。谁忍心像打破迷信那样,把可怜的人一点渺茫的期望也彻底打破呢轮回之说真是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连阿Q也对来生寄以厚望:“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阿Q不知道,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按照赵太爷们的标准,阿Q不沦为畜生也得下地狱。而阿Q,自命好汉,应是众人里的佼佼者,至少要重到阳间走一遭。至今他也是有争议的人物。
编织这一轮回幻想的觉悟者,也确是煞费苦心。要有说服力,要能自圆其说。除了得成正果升上天界的和作恶多端堕入地狱的以外,“两头小,中间大”,绝大多数流转一圈,“重新做人”了。若是每个人都记得前生、前生的前生、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事,一是本人太累,二是一代代拖泥带水,不知要生出多少恩怨纠缠,更加打不完的官司扯不开的架,所谓天下从此多事了,也是菩萨不愿见的局面,三则历史学家丢了饭碗,不但伪造历史的会迎面碰上数不清的历史见证人,无所施其技,就是真正正派的历史学家,怕也招架不住那么多目击者的七嘴八舌了。
幸亏早有人预做准备,西方是希腊神话里的厉司河,中土是笔记小说里的孟婆茶,亡魂在必经之路上,要么饮了那忘川,要么饮了这茶水,于是宠辱皆忘,前尘往事,顿成泡影云烟,一切只待从“尿不湿”开始了。
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就算你确是一辈辈不漏地轮回而来,还有什么意义或意趣吗重要的是你的亡魂要控制住自己,别教那迷魂的饮料夺去你的记忆,那么你在今生品味前生时,才别有一番滋味,该补偿的补偿,该超越的超越,如果今生不尽如意,又不妨从前生或更古久的身世中寻到一分慰藉;而你相信你能在今生修来生,好像多少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似的,你竟可以傲视李商隐的“他生未卜此生休”了。
不过,想要体验轮回的乐趣,无论是完全泯灭了一切记忆的赤子童贞,抑或藕断丝连地残存着前生的记忆,都得先跨入死亡之门,恐怕对大多数人还是不愉快的畏途。
有一天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无师自通:我如今不大也不小,六十三岁了。记得小时候把人生看得漫长,把时间看得缓慢,以为老境很远,曾想活个四十岁就不亏本了。倘真只活四十岁,该是在1973年死在干校;假设轮回不像返京那么麻烦,不受阻挠地重新托生,可不又是一个“春暖花开二十三”的小伙子了?然则回想1973年前,便是前生,岂非“晴川历历汉阳树”么艾青在长诗《向太阳》的结尾,满怀激情地写道:“我甚至想在光明的际会中死去……”我们曾把1949年作为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如果我死在1949,同时又托生转世,我就是诞生在光明中人,黑暗的记忆只属于前生。
如果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会被称作“在蜜罐里长大”的一代而长大。我会留恋生命,不肯说活四十岁就够了吧?谁知道呢!如果知道自己能保存记忆,犹如保存着生命,那么四十年换一条生命,换一个姓名,换一种活法,倒也是有趣的试验。那就在共和国四十周年又一轮回,在新的生命周期,我作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准备上小学;当小学老师要给我们讲述我们出生前的历史的时候,我噌地举起手说:我知道,我记得,那是我前生经历的!——多棒!谁记住历史,谁就有了前生。感谢我佛,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多么宽阔的想象的天地,让我们可以作想象的游戏。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前生一直追溯到太古洪荒,从周口店到半坡村,然后出入汉唐,驰骋明清,不亦快哉然而来生会怎么样?单凭过去的记忆能够作这想象的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