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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记忆或现场(节选)

文/李汉荣

乡村金字塔金黄色的,虽然它是草,在阳光下,它发出不那么刺眼的、含蓄的金色的光,看过去就像一根根金条。

而在变成草之前,它们是金黄的稻禾,稻穗在顶上渐渐成熟,它们渐渐弯下了腰身。那么谦卑,仿佛做错了事似的向大地鞠着躬,那么诚恳地等待大地的指点和宽恕。

直到稻穗脱落,它们才勉强抬起了头,望着晚秋的天色,又望着渐渐有了凉意的土地。这时候它们已被农人扎成草把,它们有了人的形象和姿态,队列是散乱的,而神色却有些肃穆,甚至有些苍凉。

少年的我曾一次次从站满草把的田野里走过,那一排排人形的队列,那一尊尊人的金黄雕像,令我想起从大地上,从季节里,从雁叫声中,出现过又消失了的一代代先人。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难过。稻草那混合着粮食气息、露水气息、泥土气息的芳香感动了我也安慰了我。毕竟他们是从稻香里走过,并将稻香留传下来。就像这些稻草,在消失之前,它们就是岁月的景色和气息。

这些人形的稻草把还会被一层层摞起来,摞成草垛,成为原野上高出屋脊的事物,使平淡的、低洼的生活忽然有了起伏、有了高潮。炊烟,缠绕在它们之间,一场小小的造山运动开始了,看着那些雾中隐显的峰峦,我们想起老虎、豹子、蛇的传说,而迎面走来的,是从雾中走过来的慈祥的母亲,她手里提着一篮野菜。

这金色的“峰峦”竟多少改变了乡村的时间。早晨的太阳,要爬上稻草垛的肩膀,才算真正到达了天空,黄昏的夕阳将提前几秒钟落下去,从温柔的草的“山脉”擦过去,落日,显得那么温情,它殷红的笑涂抹在每一寸草上,使即将隐人黑夜的大地疼痛而伤感。

多年了,我常常忆想那寂寞地站立在秋风里的人形的稻草把,我常常忆想那推迟日出提前日落的稻草垛,那是乡村的金字塔,平民的金字塔。

稻草,它一生都站在水里,当它从水里走出来,原野已是空空荡荡了。从稻草的眼里看过去,到处只剩下稻草。它们站着,眺望着又被眺望着。然后,它们也不见了。

接着,新翻的土地上落满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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