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梨园应是女中贤,
余派声腔亦可传。
地狱天堂都一梦,
烟霞窟里送芳年。
张伯驹
人都说,写梅兰芳可以略去孟小冬,但写孟小冬则不能不提梅兰芳;同样,杜月笙传可以没有孟小冬,但孟小冬传里则绕不开杜月笙。一生傲岸的她,在两个男人的光环背后,走出的却是属于自己的传奇人生。
起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
1925年,14岁便大红大紫的她毅然为了事业放弃爱情,离开了日后上海黑帮的大佬杜月笙,奔向梨园的“天堂”——北京;后来,正值事业如日中天的她又愤然离开北京,甩开“梅孟之恋”的“戏中戏”,回到已经是杜月笙只手遮天的上海,开始了深居简出的隐匿生活。
她的一生足够被称之为传奇。
在杜月笙60岁寿辰之时,已经40多岁的她以一曲《搜孤救孤》再次轰动了上海滩,成为名副其实的“实力派偶像”。这个经历了人间无数苦难的“天下第一老生”,始终傲然立于尘世间。然世事弄人,直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随杜月笙避难香港的她,却始终是一个妾的身份!
19世纪初,在上海老城厢古城墙旁,当时住在附近的艺人每天早晨在此吊嗓子,其间有一个5岁的小女孩,她的嗓音略带一些稚嫩,但在她的姑父看来,不久的将来她肯定是一个响当当的“角”。
她是梨园世家出生,每天在戏曲中熏陶,除练就了傲人的“金嗓子”,还练就了一副铮铮傲骨!在之后的人生岁月里,她始终是戏台上的“皇”,直至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也依然带着震耳欲聋的“回音”。
她亦是一个傲岸的人。
面对梅府“枪案”,她没有像梅先生那样抱头鼠窜;面对福芝芳的排挤和梅先生的软弱,她甩下了一句:“我孟小冬要嫁人,也嫁一个一跺脚四城乱颤的‘主’。”毅然离开;面对年华老去的昔日上海“皇帝”杜月笙,她却露出了温柔的一面,在杜大亨辞世前的两年,她散尽了积攒了一生的柔情……20世纪60年代初,周恩来总理曾委托着名小生姜妙香捎话,请她回大陆,但是她始终没有回来。以孟小冬和杜月笙的关系来说,若是她当时回到大陆,恐怕也过不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关。虽然说,她是京剧界最着名的客死他乡的艺人,结局有些悲凉,但还是安详的。
人面桃花
1947年8月,上海滩大亨杜月笙60岁寿辰,当时适逢广西、四川、苏北等地水灾,杜月笙决定组织祝寿赈灾义演,当红名角齐聚上海,孟小冬便以一曲《搜孤救孤》再次轰动了上海滩。
当时大江南北各行各业,都到上海为杜月笙祝寿。祝寿当然要唱戏,何况杜月笙本就是一个票友。当时红得不得了的“冬皇”孟小冬的戏份,自然不能少。听说孟小冬要唱,外边的人都坐飞机来听。据说,票一般人买不到,早已被“内定”了。
当时已有无线电收音机,于是无线电收音机在十里洋场的小摊位上开始走俏,竟然一个小摊位1小时就卖出20多部。
所有的名角全到场来看。
谢幕后观众根本不走,都想看看她的便装,结果还是杜月笙上后台好一番说劝,才谢了一次幕。然而,就是这一次的演出被梨园界称为“广陵绝唱”,从此,“冬皇”再也没有登台演出过。
如今的十里洋场已经盖起了高楼大厦,那昔日的辉煌仿似过眼云烟。然而,在浮华如梦的20世纪30年的大上海,她的确曾存在过,留下惊鸿之影。
当我们回忆起那时上海滩,你可曾想起那令人魂牵梦萦的“人面桃花”呢!
冬皇出世
1908年,一个在十里洋场卖梨的年轻人,凭着一身的胆识把梨卖进了“黄公馆”;而就在这一年,一个叫做雷玛斯的葡萄牙人在美租界乍浦路中西书院北首112号(靠海宁路)创建了虹口活动影戏园,两年后改称为虹口大戏院;同年,一个仪表堂堂、气度潇洒、举止端庄的年轻人,由梅小生更名为梅兰芳,从此“梅兰芳”这个名字再也没有退出戏曲舞台;在这一年,在上海滩一个靠近法租界的民国路一条弄堂中的普通楼房里,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父母为其取名孟小冬。当时的人们还不清楚,这三个人和一个戏院会有怎样错综复杂的感情。
孟小冬出生于1907年农历冬月十六,因而取名叫小冬。
小冬的家可谓是唱戏的世家。当时,唱戏的还被称为“下九流”的行当,然而,在“下九流”的行当里,老孟家算是很吃香的。在孟小冬家,逢年过节聊得最多的,就是祖父孟七了,孟七可以算是整个梨园界的老前辈,让他一炮而红的是他曾经在英王陈玉成办的科班里教过戏,这可是“下九流”里上了“厅堂”的大事,这也成了老孟家族的荣耀。
就是在这样的荣耀下,孟小冬从5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孟鸿群,每天早晨吊嗓子。然而,当时女人在戏班子里是吃不开的,所以孟小冬并没有受到家族的严训,也就是没有把她当重点培养对象。
看着孟小冬一天天地成长,一个好苗子就要被淹没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建传统之中的时候,她的姑父站了出来,成为她的启蒙老师。
既然要打破这种制度,就必须管教出一个“可以影响时代的人”,所以,姑父仇月祥对她管教非常严,艺术上稍有差错就会责打。一个日后成为“冬皇”的女孩子的童年,就是在不断地责打中慢慢地成长着,一直到她14岁那年。
现在已无法考证,是经过怎样的周折,她的姑父抵住无数亲人和社会的反对,把孟小冬推上了虹口大戏院的戏台。姑父是唱老生的,所以孟小冬也同样唱老生,是金子无论穿上了怎样的“外衣”,她始终都会发出光芒。没几场戏,孟小冬就名声在外了,只要有她出台唱戏,场场爆满,票价也飞涨。不久,在人们心中,一个上海滩的名角便冉冉升起。
所谓天才,即天生就是一个有用之才。孟小冬亦是一个天才,因她凭着自己的才艺创造了两个传奇:孟小冬的崛起,为女演员在京剧舞台上争取了应有的地位,同时也打破了“女人不唱戏”的封建传统;她先后嫁给梅兰芳和杜月笙,这是那个时代的两个代表性人物。
孟小冬亦因此成为了当时茶余饭后人们私聊最多的传奇女人。
邂逅杜月笙
当然,很多历史不可能完全展现在我们面前,正如孟小冬与杜月笙的爱恋也不可能完全展现在读者面前一样。我们只能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窥探他们那一段乱世中的爱恋。
依据杜月笙的后人杜美如回忆,早年杜月笙便与孟小冬结识了。当然,依据杜月笙对京剧的狂热来推断,他们早年的结识也在情理之中。
杜月笙喜好京剧,有“天下头号戏迷”之称,有了权势他曾兼任多家票房的理事。他自己开设的恒社,也专门设有京剧组,名伶马连良、高庆奎、谭富英、叶盛兰,名票赵培鑫、赵荣琛、杨畹农等人,都是该社门徒。他的戏瘾亦很大,不光爱听爱看,他还给自己请专人教授,学会后就到票房里走票。
1925年,孟小冬17岁。这一年,她离开上海,远走北京。就是在这一年,杜月笙在租界与军阀当局庇护下,成立“三鑫公司”,垄断法租界鸦片提运,势力日大,成为与黄金荣、张啸林并称的“上海三大亨”之一。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年孟小冬远走北京?两个人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故事呢?
一种说法是:杜月笙在1925年就开始喜欢小冬,只是小冬当时年纪还小,而他又忙于“事业”。所以,两个人没能有过多的交集,但彼此间肯定是有爱慕之心的。
另一种说法是:孟小冬很早就和杜月笙在一起了,他们的关系是高兴时在一起,不高兴时分开,虽不在一起住,却是事实上的夫妻关系,差不多有20年。杜、孟的感情,无论是时间跨度还是感情深厚度,都不是梅、孟可比的。
世事沧桑,我们无法证明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是,他们很早就结识是确定的。从时间上推算,小冬14岁就在戏台上大红大紫了,17岁时才离开上海,中间的三年时间正是杜月笙崛起的那段时间,以杜月笙的性格,追求小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那么,在小冬去北京闯荡之前的时间里,我们就把它当成一次美丽的邂逅吧!
戏中戏
1926年,18岁的孟小冬辗转来到京剧的大本营北平。当然,这个时候的她已是小有名气,在韩家潭的几次堂会后,“天下第一老生”的名号便已经叫开。
梅、孟二人那时可谓北平响当当的“角”。
戏中她是台上的七尺男儿,梅则是纤纤女子。他们在不同的舞台演绎着别人的人生,本是不相干的两人,却因着戏的缘由相遇,并演绎出舞台下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那是1926年下半年的一天,当时北平政要王克敏过半百生日。王克敏是北平出了名的一个戏迷,他过生日当然要开堂会,既然开堂会必须会请“角”啊!于是,在韩家潭的一亩三分地儿,三个当时京城最大的“角”都被邀请在列:于叔岩、梅兰芳、孟小冬。
一切缘分都源于戏,无论是好还是坏。就这样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在韩家潭金碧辉煌、耀花人眼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幕王皇同场、珠联璧合的戏,演绎的是剧中的人生,也是她和他的戏。
一曲《游龙戏凤》赢得了满堂彩,尽管孟小冬扮的皇帝戴着长长的髯口,而梅兰芳扮的是活泼天真的少女模样,但是观众心里还是把他们阴阳颠倒,当成舞台下的面貌来看待:正德皇帝就是那位二九年华、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孟小冬;而当垆卖酒的小姑娘李凤姐,还是那位怕难为情的美男子梅兰芳。因此台上梅、孟表演戏耍身段时,台下简直是开了锅,人人起哄,不断地拍手,不停地叫好。尤其是梅兰芳戏迷中的一些中坚分子,更是极其看好他俩这段假戏真做的戏缘。在他们心中,两个人就是天作之合!
孟小冬不是一般女子的美,她的美是一种带有男性味道的美,阴柔、隐忍中又夹杂着豪爽之气。她是外在鲜亮、骄傲,内心柔软、坚忍的优质女子,爱上当时最春风得意的梅兰芳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孟小冬的心里,梅兰芳就是她戏里的“白马王子”。想当时,梅兰芳有着男人的青春气傲,亦梦想着占有更值得的女人。所以,经好事人撮合,很快两个人就走在一起。
1927年一个风清月明之夜,洞房花烛,红罗帐中,鸾凤和鸣,鸳鸯交颈。梅、孟二人彼此间少不得山盟海誓,遂也说了些愿白头偕老、终身无悔、永不变心之类的话。
婚后,两人并没有住在梅宅,而是住在了北京东单附近的内务部街。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简单注定了这段姻缘会因此而崩溃;还是简单本身就是一种疏忽。正像后来小冬在回忆中提到的那样:当初的兴之所至,只是一种不太成熟的思想冲动而已。
1931年夏天,将梅兰芳养育成人的大伯母去世,小冬也头戴白花前往悼念。虽说小冬嫁给梅兰芳已经四年了,但是她还没有进过梅宅,她想趁这个机会进去看看。谁知道到了梅府却进不了梅府的门。因为她穿着孝服进了梅家的门,就算梅家的人了,所以梅兰芳那个“厉害”的福二奶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进的。就这样,在舞台上叱咤风云的孟小冬硬生生地败在唱青衣的女子手下。想来也是,唱青衣的终比唱须生的孟小冬懂得以柔克刚。最令人心寒的是梅兰芳也不让她进去,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吧!”孟小冬犹如含了个冷生生的馒头哽咽在炎热当头的北京街头,最后冷着脸离开梅家。
就这样,梅兰芳的冷酷、懦弱与自私,把孟小冬的菟丝之托变成了一种可笑的奢望。现实里,孟小冬渐渐拨开舞台上的迷雾看清拥有三妻四妾为名利而奔忙的梅兰芳,与俗世的男人并没有两样。戏中与戏外毕竟是两个世界,只是最初的自己一直在镜中看花,把所有的事情都美化成戏梦而已。
她和他的这一段姻缘,末了只不过是她和他舞台上千万般辉煌中一时的幻彩。终会曲终人散,空寂寞。
孔雀东南飞
自古才子佳人都只是风月戏中的主旋律,而来不得半点真。这句半调侃、半事实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梅兰芳和孟小冬的。
然而,世间事终难料,无人能揣测。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因为一些俗世的纷争而分开的。本该共患难,却因都是世间凡人而不可若戏中美化之人来看待,因而落得悲剧收场。
其实,在第一次遇见梅兰芳的那刻,孟小冬就已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固执且坚持如她,始终抱着那份少女的单纯和对自己生活的理想与梅兰芳生活在了一起,从此幻想着天长地久的生活。然而他们过的却是“最时髦”的同居生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孟小冬不过是梅兰芳的一个妾而已。
为了避开梅家人的扰乱,他们另外在东单内务部街一条胡同里租了一个小屋子,孟小冬被梅兰芳“金屋藏娇”起来。这种事在旧社会里本是司空见惯,不足为怪的。然而,孟小冬是一代坤伶呀!嗓宽韵厚,扮相俊美,台风潇洒,蜚声菊苑,不知倾倒了多少戏迷,李志刚就是其中一个。孟小冬的戏,他竟是一场也不落下。最后,这种痴狂发展到了极致,他发现自己单恋上孟小冬。眼见孟小冬嫁给梅兰芳,知道自己的“玫瑰梦”破灭了,于是伺机报复,正所谓因爱生恨。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张汉举当了替死鬼!
发生如此血案。一时谣言顿起,梅党及家人以保护梅兰芳安全起见,纷纷倒戈支持福芝芳,竭力拆散此段佳缘。梅兰芳的名字和命案绯闻纠缠在一起,这对他的发展来说是巨大的障碍和危险。因此,这个俗世男子的心中也多有不满,由此对孟小冬渐生厌弃之心。尝尽人间冷暖,即使再骄傲的孟小冬也会万念俱灰。这之后的孟小冬,亦渐渐看清舞台之外的梅兰芳。
人间几十遭,只叹世间事!
到了1929年,梅兰芳将赴美演出,又引出一件麻烦事:孟小冬和福芝芳到底谁跟梅兰芳访问美国,在全世界面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当时已经怀孕的福二夫人为了能够随梅兰芳出访,毅然请医为之堕胎。事情到了这一步,简直带着血腥了。最后,梅兰芳只好两个都不带。
接着,便发生了那场吊孝风波。自以为已是梅家一员的小冬前去梅家戴孝,却被梅夫人福芝芳羞辱。在外边挣足面子,深得万千人喜爱的她怎能受如此的冷遇?而梅兰芳的附和让她更是心寒,再加上对于梅遇刺的事,还心有余悸,她决定和梅分手。当梅来到她家时,她听着门外如急雨般的敲门声,却始终不敢开门,她害怕自己的一时心软就会让痛苦延续。梅兰芳撑着伞在雨中等了一夜,才怅然离去。谁知道,这一离去,竟然就成了此生的永别。
人世间的事或许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或者说是造化弄人,使得本来的双飞燕成了陌路人。本是神仙眷属的两人,也不得不劳燕分飞。待到数年后,梅兰芳重返京都时,孟小冬已视梅郎为陌路,一生再未与语半句。
冬皇拜师
与梅郎雨夜的决绝,正是孟小冬特有的骄傲。
但是,三载情缘空成恨,怎可能不伤心欲绝?独处的她,也曾欲以绝食自绝性命,如若不是家中长辈多方劝慰,孟小冬的历史,在那一晚,就会作个了结。
换成八卦的电视剧,一定会大书特书那一个雨夜。只是红楼夜雨隔帘冷,错落开80多年的时光,我们看不到事件的真相。
唯一知道的,是1933年9月5日、6日、7日在天津《大公报》第一版上,孟小冬天天连登《孟小冬紧要启事》:“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她的骄傲,在于那八个字:“名定兼祧,尽人皆知。”梅兰芳虽是自己准备托付一生的夫君,但梅府吊孝的那一场事件,却教她看了个真切,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俗世男子,在她被福芝芳挤兑之时,他能做的,只是叫她退让。
只是,纵是一代名伶,仍然是女人,经此打击,也是痛不欲生,一度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门。
所幸,前方还有余叔岩在等待接引她。
余叔岩是民国初年京剧界惊才绝艳的人物。关于余叔岩的故事,她听得一直很多。评论大抵不过“恃才傲物”四字,但因确系一代宗师,数十年来,竟无一人敢言个“不”字。
她心中也一直期望有日可以身列余家弟子门墙。若可,这一生,也便了无遗憾。更何况,没了情感所系的京城。戏剧,才是她唯一可以寄托的目标。
几经周折,孟小冬终于夙愿得偿。1938年10月21日,她在北京泰丰楼正式拜余叔岩为师,成为余叔岩的关门弟子。
余叔岩习惯晚上工作,因此往往到了晚上才开始给孟小冬说戏。北方冬日凛冽的冬夜,寒意逼人,呵气成霜,窗中的剪影,一个眉眼,一个手势,为务求完美总要从根底研究,终将字、腔、音三者熨帖融合,臻于化境。这样刚烈的女子,彼时忘却了“冬皇”的虚名,忘却了曾经的前尘往事,只认认真真地做一个真正的余派弟子。
对于孟小冬,余叔岩可谓爱护有加,孟小冬是聪明绝伦的,天生为戏而生的女子。在自己病势日深,孟小冬亦以弟子之礼,侍奉汤药一月有余,身为师长的他感其敬师之诚,把自己演《武家坡》中薛平贵的行头赠给她继承使用,以为纪念。孟小冬在京的每次演出,他都不顾病体为她把场。
孟小冬作为余派传人最精彩的亮相是1947年9月,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杜月笙六十华诞南北名伶义演”中出演的《搜孤救孤》。此时,孟小冬的唱功炉火纯青,句句珠玉,扣人心弦,如阳春白雪,调高响逸,一时传为绝唱,盛况空前。至此,孟小冬已完全确立了中国京剧首席女老生的地位。她从未想过自创一派,甘于隐匿在余叔岩的光环之后,是她对师尊的尊敬,更是对自己艺术生涯的冷静选择。
只可惜,这位戏剧史上最着名的研究生的最精彩的亮相,也不过只是烟花刹那一瞬间。往后,她的荣光,完全被收拢于上海滩杜氏的石门大屋里。
散尽柔情
邂逅过成就非凡的男人,这个女人也被留名青史。
孟小冬的传奇在邂逅梅兰芳之后,还有更大的波澜再起,那就是和当时上海滩最知名的闻人杜月笙的再次相遇。
只是,此时的杜月笙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记得1925年,她在共舞台演艺,他只是台下捧场的小喽啰;出将入相的门帘一打出来,府杭丝的行头,水钻的裙衩,光彩闪耀底下,他不过是衬托这光彩的那个充满爱慕的人儿。而今,他已是旧时上海滩的一个符号,大公馆、青红帮、百乐门、苏州河、上海风云无不与他有丝丝关联。
那年,被梅兰芳深深伤害的孟小冬开始以工作的关系到各地演出,那次到的是孟小冬曾经成名的上海。由此,便也促成她和杜月笙那次柔情万千的邂逅。
不过,孟小冬与杜月笙的情缘早已遗失在光影里,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所有线索都是断续的尘灰吊子,终竟无从拼凑。只能任后人随意敷衍。
然,流传下来的故事里,这个男人待她很好。之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他更像戏文里的架子花脸,骨子里的邪气、霸气,横扫着上海滩几十年;而之于她,不过是长久以来待她最温和的一个男人。
当她与梅兰芳曲终缘尽,悲愤离婚。那时,他是腻友姚玉兰的丈夫,上海滩的闻人,不过还是为她出面,在伤痛婚姻上争一口气的可信任的朋友;最后一纸离婚的契约,是他从旁佐证;他还问她,你要仔细思量。他是这样细腻绵延的温情男子。
1935年,她跟从余叔岩学艺,老派的梨园规矩众多,所谓的尊师重道,是余家上下都必须打点。当余家女儿出嫁,她送出满堂的红木家具。但是彼时她已久不演出,所花费的,无不是他无声的支持。
这些细细碎碎的关爱和呵护,对于感性的孟小冬来说,不是没有感觉的。于是,在杜月笙过60岁华诞之时,久未登台的她特意排练半年之久,来应杜月笙的邀请登台为其演出,且足足唱够了八天的压轴。她始终要好好酬答呵护她的人。
他是她一生的知己,20年了,他之于她的全是情深意重,始终润物无声地爱慕着她,怜惜她的甘苦,让多年漂泊江湖的孟小冬感念于心。
于是,后面的日子,是她要酬答他的知寒知暖。入杜公馆之后,她对一切都淡而化之。她一直沉默寡言,对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只反过来,细细呵护陪伴着这个别人眼里霸道,于她却柔情万千的男子。
据说,在杜家她只为自己说过一句争辩的话。当他们举家迁往香港的时候,一家人在数着要多少张护照时,她淡然的声音突然飘过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杜月笙一愣,这才有了63岁的新郎和42岁的新娘。至此,孟小冬故事里的一个关键词—名分,才终于有了着落。
究竟还是争了。这句话,她原是说不出口的,但绕了那么些年的恩爱情愁,终归还是不甘心的。也许,此时此刻,她又想起了梅兰芳,他婉转地描了眉,敷了粉,在杜家的堂会上轻提了嗓,唱一句:“妾身未分明。”
然,此时的英雄已非盛年,不过是一年逾花甲的病翁。而孟小冬是念情之人,自上海到香港,从繁华到衰败,几十年风霜雪雨,素衣侍疾,一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他是不是大亨与她无关。两人都是看尽人间春秋冷暖之人,深知最为可贵的是何物何情。就这样在对着、看着、慕着的时光里,你怜我我怜你,真正地忘情于彼此。
幸得还有知音赏韵的,虽只得一个,对于没有野心的女子来说,却已足够,但她不可能不怀念那曾经的锣鼓喧闹,彩声连连。这样一种窄仄的人生似乎本不应属于一位天才,更何况台上的她是强势的须眉。
于是,杜家的客厅里,常常传出她与戏界旧友的咿咿呀呀。在旧时的杜公馆里于这靡靡之音中倾泻散尽她最后的柔情。
曾经沧海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罢。”
这句当年孟小冬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到了最后,居然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57年前,在香港的一条叫做“花园道”的绿荫掩映之处,孟小冬和杜月笙便隐居在这附近。只是,居所已不是旧时上海的恢弘气势,而是那时香港最为普通的公寓。然,对于孟小冬来说,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至少,总有了个名分。
再无他争,只静静地于每日中陪伴那个懂她、慕她的新良人。
在此,她辉煌的生命,趋于了平和,走向了暗淡。所有的哀怨,不过是看着她的新良人慢慢走向死亡。
至于那位曾经念念不忘的梅郎,在香港,也还曾一面相逢。那是1956年打开中日邦交,受周总理委托,梅兰芳特在香港转机时,挑了个时间去看她。
前缘难了,一切却已无可说,亦无需说。心中纵有波澜万丈,面上却只能淡淡地道一声,好久不见。他不知道,她卧室里只摆放两张照片,一是恩师余叔岩,一是旧爱梅兰芳。而她亦不知道,据梅兰芳的管事姚玉芙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听了两次电台转播……当暮年的孟小冬一个人在香港独守着那份寂静,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上海走出去的名伶了。梅孟、杜孟的故事,与她到最后也只若繁花落尽只剩纤尘了。
曾经沧海,风流过往,都已成旧年烟花,灰飞烟灭,无从追忆!我们便只有在偶尔听到黑胶老唱片里那苍凉的唱腔时,才会想起那个特立独行的名伶,她曾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然后是一名历尽辛酸的薄命女子。
这,是不是一种遗憾,或者称做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