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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汉文(8)

他继续工作,看到这照片并明白它的意义后,他马上用一张纸将它盖住,所幸在打开它时,从电屏里看,它是上下颠倒的。

他将草稿本放在膝盖上,又把椅子往后拖了拖,尽可能地躲开电屏。控制好面部表情并不困难,只要花点工夫,连呼吸都能控制住,但你控制不了心跳的速度,而电屏却灵敏到连这也能接收到。大约有十分钟,他一直担心会有突发事件暴露自己。比如,突然吹过桌面的一阵风。之后,他没有再打开那张纸,而是将它和其他废纸一起丢到了记忆洞里。也许再过一分钟,它们就会被烧为灰烬。

这是十年,不,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若是在今天,他很可能会将那张照片留下来。奇怪的是,尽管现在这张照片和其他记录在案的事件都只存在于记忆中,他仍然觉得,拿过照片一事意义非浅。他想,这已然不在的证据毕竟曾存在过,党对过去的控制还是那么强吗?

然而,即使今天这照片从灰烬中复原,它也不可能成为证据。他发现照片时,大洋国已不再和欧亚国交战,而这三个死去的人都是东亚国的特务,都背叛了自己的祖国。自那之后,交战的对象已几经变化,究竟变化了两次还是三次,他也记不清了。供词很可能被反复重写,以至于原有的日期和事实真相都失去了意义。过去不仅被篡改,还被不断篡改。他从未仔细想过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地伪造过去,这个问题犹如可怕的噩梦让他饱受折磨。伪造的好处显而易见,但它深层的动机却让人困惑不解。他再次拿起笔,写道:

“我明白怎么做,我不明白为什么。”

很多次,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子。也许疯子就是指少数派。曾经人们认为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是发疯的征兆。但在今天,相信过去不会被篡改也是发疯的征兆。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会这样想的人。若真如此,那他就是个疯子。不过,想到这里他并不害怕,让他害怕的是,他的想法可能是错的。

他拣起那本写给小孩子的历史课本,看了看印在卷首的老大哥肖像。老大哥正用那双能将人催眠的眼睛看着他。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你,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刺穿你的头颅,直抵你的大脑,它恐吓你让你放弃信念,差不多要说服你否认你的感觉。最后党说二加二等于五,你也不得不去相信,而他们无可避免地会这样做:他们的地位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的哲学不仅会否认经验的有效性,还会否认现实的存在性。常识是异端中的异端。令人恐惧的不是你不想其所想便杀了你,而是他们有可能是对的。毕竟,我们要如何知道二加二等于四?我们又怎么知道地心引力的存在?怎么知道过去不可改变?若过去和客观世界都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里,意识又能被控制——那要如何是好?

但是,不!他的勇气突然迸发出来,没有特意去想,脑海中就浮现出奥布兰的脸。他比从前更加明确地知道,奥布兰就站在他的一边。对,他在为奥布兰写日记,就好像在写一封没有结尾,没人会读,却有特定接收对象的信。而他的文笔也因此变得生动。

党告诉你不要相信你的所见所闻,这是他们最终也是最本质的命令。他所面对的力量是何等庞大,党随便一个知识分子都可以轻轻松松将他驳倒,不要说去反驳那些狡猾的论点,光是理解它们,他就无法做到。一想到此,他的心就不禁一沉。但是,他是正确的,他必须去捍卫那些明显的、朴素的、真实的东西!客观世界是存在的,它的规律无可更改。石头硬,水湿,没有支撑的物体会向地心坠落。他有一种感觉,他正在向奥布兰说话,正在阐述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因此,他写道:

“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它成立,其他一切皆是如此。”

汉文八

一股咖啡的浓香从过道尽头飘来,直飘到大街上,那是真正的咖啡,不是胜利咖啡。温斯顿不禁停了下来,大概有两秒钟,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几乎被他遗忘的童年时代。那香味就像声音,门砰地响了一声,将它生生截断。

他已经沿着街道走了好几公里,脚踝上静脉曲张导致的溃疡又痒了起来。这是他三个星期以来第二次没到集体活动中心去,考虑到去集体中心的次数会被仔细记录,这无疑是莽撞之举。从原则上说,党员没有空闲时间,除了上床睡觉,他永远不会独自一人。在工作、吃饭和睡觉时间之外,他必须参加某项集体活动。独自行动非常危险,包括独自散步。对此,新话还有个专门的名词“个人生活”,它意味着个人主义和孤僻怪异。但是今晚,他一走出真理部的大门就被四月那裹挟着香气的风吸引。天空如此湛蓝,今年头一回他感受到一丝暖意。他突然觉得中心里的夜晚是那样冗长喧闹,劳心耗力的游戏、令人厌烦的讲话,还有靠杜松子酒维系的同志关系,这一切通通都让人难以忍受。冲动之下,他从公共汽车站走开,步行穿过伦敦那迷宫一般的街街巷巷,先向南,再向东,最后又往北,最终迷失在不知名的街道上,随心所欲地走着。

他曾在日记中写:“假使希望存在,它就在群众身上。”这句话不断出现在他的脑际,昭示着神秘而荒谬的真理。他来到位于原圣潘克拉斯车站东北处的褐色贫民窟,在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行走。路的两旁是矮小的双层楼房,它们破破烂烂的大门就立在人行道的旁边,很奇怪地让人联想起耗子洞。到处都是肮脏的积水,许许多多的人在黑洞洞的大门里进进出出,在狭窄的小巷里来来往往。女孩们宛若盛开的鲜花,涂着俗艳的口红,被男孩们追逐。身材臃肿的女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让你看到女孩们十年后的样子。还有迈着八字步、身形佝偻、慢慢移动的老人以及打着赤脚、穿着破烂、在污水坑里玩耍的孩子——他们一听到妈妈的呵斥就四散奔逃。

屋子上的玻璃窗差不多有四分之一都被打破,用木板钉起。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温斯顿,只有几个人好奇又小心地看着他。两个彪悍的女人叉着砖红色的手臂在门口闲聊,走近她们时,温斯顿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是’,她说,‘这样很好’。‘不过,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和我一样。评判别人总是很容易,’‘但我的麻烦你可没遇到。’”

“啊,”另一个女人说,“就是这样,问题就在这儿。”

两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两个女人都用敌意的目光打量着正向她们走来的温斯顿。但准确地说那不是敌意,而是警觉,就好像人看到陌生的动物经过,产生暂时的紧张。这条街很少能看到党员的蓝色制服。对温斯顿来说,在这里被人看到并不明智,除非公务在身。若碰上巡逻队,一定会被他们拦住:“能出示下您的证件吗,同志?您在这里做什么?您什么时候下班的?这是您常走的回家的路吗?”诸如此类。并没有什么规定禁止人走其他的路回家,但如果被思想警察知道,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突然整条街都骚动起来,警报声此起彼伏。人们像兔子一样钻进了门,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门洞里蹿出来,一把拽过在水坑里玩耍的孩子,用围裙围住,又迅速地蹿了回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同时,街道的一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穿得像手风琴一样的黑衣男子,男子一边向温斯顿跑来,一边紧张兮兮地指着天空。

“汽船!”他大喊:“小心,先生!上面有炸弹,快趴下!”

群众不知为什么将火箭弹称作“汽船”。温斯顿立即扑倒。群众给你的警报通常是准确的。他们似乎有种直觉,虽然据说火箭弹的飞行速度已赶超音速,他们还是能在火箭弹袭击的数秒之前感应到它。温斯顿用双手护住头。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似乎要将整个街道掀起来,有什么东西雨点般地落到了他的背上,他爬起来一看,原来附近的一扇窗户震碎了,飞溅出玻璃碴儿。

他继续走,炸弹将前方两百米处的房屋炸得粉碎,一股浓黑的烟柱高悬天空,而在它下面灰尘形成的云雾腾空而起,人们纷纷涌向废墟。温斯顿身前的街道上堆着一小摊灰泥,一个鲜红色的东西落在那里。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齐腕炸断的手,除了靠近手腕的地方血肉模糊,这只手惨白得好像石膏制品。

他将它踢进水沟,然后避开人群,拐入右边的小巷。三四分钟后,他已走出被轰炸的区域。肮脏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快20点了,群众云集的小酒吧(他们称其为“酒馆”pubs)里客人盈门。黑乎乎的弹簧门不断地打开、关上,骚臭味和陈年啤酒以及碎木屑的气味混在一起从门内飘出来。一幢房子凸出来,形成了一个角落,角落里有三个人,站得很紧。中间的那人拿着折好的报纸,其他两人站在边上看。无须看清他们的表情,从他们的姿势上就能看出他们有多么专注。他们显然正在阅读一则重要新闻。就在温斯顿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三个人突然分散开来,其中两人爆发了激烈地争执,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几乎气炸了。

“你他妈的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吗?我告诉你,过去十四个月都没有末尾是7的数字赢过!”

“不,它赢过!”

“没赢过,从来没赢过!过去两年所有中奖号码我都记纸上了,就在我家放着呢,和表一样准。没有末尾是7的赢过——”

“不,7当然赢过!我差不多能说出来究竟是他妈的哪个数字。末尾不是4就是7,是在二月——二月的第二个星期。”

“二月你奶奶!我白纸黑字记下来的,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号码——”

“嚄!住嘴!”第三个人说。

他们在谈论彩票。温斯顿走了三十米,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还在争吵。群众唯一关注的大事便是每周一次的大抽奖,奖金丰厚。对他们来说,彩票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理由,是他们的乐趣所在、愚蠢所在,是刺激他们大脑的兴奋剂。看到彩票,原本连读写都不大顺利的人也开始进行复杂的运算,甚至连记性都变好了。还有些人干脆靠预测中奖号码、卖中奖秘籍和吉祥物为生。温斯顿和彩票运作无关,那是富部的事情,但他知道(实际上每个党员都知道),奖金在很大程度上是虚构出来的,中大奖的都是不存在的人,只有小奖才会发到中奖者手里。在大洋国地区间的信息交流十分不畅,安排这样的事并不困难。

然而,你必须坚信,假使有希望,它就在群众身上。将这句话记录下来,它合情合理。观察一下街上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人,它就会变成一种信仰。转弯后,他走上下坡的路,觉得自己之前曾来过这里,往前不久便是主干道,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这条街突然转了方向,走到了头,台阶的尽头是一条低陷的小巷。巷子里有几个小商贩,正在卖打了蔫的蔬菜。温斯顿突然意识到他身在何处,再转一个弯,不用五分钟,就是他买日记本的那家旧货店。而这家店铺旁,还有个小文具店,当初他就是在那里买的笔杆和墨水。

他在台阶上待了一会儿。小巷的对面有一家肮脏的小酒馆,酒馆的窗户上积满了灰尘,看上去就像结了一层霜。一个弯着腰的老人推开酒馆的弹簧门走了进去,他的胡子全白了,像虾须一样翘翘的,但动作依然矫健。温斯顿看着他,想,这老人至少有八十岁,在革命开始时他就已步入中年。他,以及其他一些人,是留下的极少数的能够联结已经消失了的资本主义世界的纽带。在党内,几乎没有谁的思想是在革命前定型的。绝大多数老一辈都在五六十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清除了,侥幸活下来的极个别人也已魂飞魄散,彻底在思想上投降。如果有哪个活下来的人能告诉你本世纪早期的真实情况,那他一定在群众中间。突然,他又想起他所摘抄的那段来自历史课本的文章,一个疯狂的念头萌生了,他可以走进酒馆,和那老头说说话,问他一些事情。他想问他:“您小的时候,生活是怎样的呢?和今天一样吗?哪些比现在好,哪些又比现在糟?”

他唯恐自己有时间害怕,所以急匆匆地走下台阶,穿过狭窄的巷子。他肯定是疯了,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他不许和群众交谈,不许进入群众的酒馆,但这样的举动很难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想好了,若巡逻队来了,他就说他突然感到头晕,不过他们多半不会相信他。他推开门,一股可怕的劣质酸啤酒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一走进酒馆,里面的说话声就小了一半,他可以感觉到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蓝色制服,屋子里面玩飞镖的人足足停下来半分钟之久。他跟着那个老头来到吧台前,老头正为什么事和酒保争吵。酒保很年轻,人高马大,手臂粗壮。还有几个人端着酒杯看他们吵。

“我已经够礼貌了,不是吗?”老头非常生气地挺着肩膀说,“你的意思是这鬼地方没有他妈一品脱的杯子?”

“什么他妈一品脱?”酒保的手指撑着柜台,身子向前倾着。

“听我说!一个酒保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品脱?一品脱是半夸脱,四夸脱是一加仑。下次还得从A、B、C开始教你。”

“从来就没听过这些。”酒保说,“一升,半升,这儿全是这个卖法。杯子就在你前面的架子上。”

“我就喜欢说一品脱,”老头很固执,“你没那么容易让我不说品脱,我年轻时没有他妈的按升卖这回事。”

“你年轻的时候我们还在树上呢。”酒保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其他人。

大家哈哈大笑,将温斯顿刚进来时的那种不安的气氛一扫而空。老头布满胡楂儿的脸变得通红。他嘟嘟囔囔地转过身,撞到了温斯顿。温斯顿轻轻搀住他的手臂。

“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吗?”他问。

“真是个绅士,”老头再次挺起肩膀,似乎没有注意到温斯顿的蓝色制服。“品脱!”他向酒保喊,声音里有挑衅的意味。“一品脱猛的!”

酒保拿出两个厚玻璃杯,在吧台下的水桶里洗了洗,然后在两个杯子里分别倒了半升深棕色啤酒。在群众的酒馆里,你只能找到啤酒。群众不允许喝杜松子酒,不过他们很容易就能买到。人们暂时忘记了温斯顿,重新玩起了飞镖,谈起了彩票。温斯顿和老头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不用担心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虽然这极其危险,但至少屋子里没有电屏,打一进酒馆,他就注意到这点。

“别想让我不说品脱,”老头抱怨着坐了下来,酒杯放在他眼前。“才半升,太少了,不够劲儿。一升又太多,会让我的膀胱忙个不停,更别说那价钱。”

“您年轻时一定和现在有很大变化。”温斯顿试探着说。

老头眨了眨淡蓝色的眼睛,目光从飞镖台移到吧台,又从吧台移到男厕所门口,似乎在这酒吧里寻找着变化。最后,他说:“啤酒更好,也更便宜。我年轻时,管淡啤酒叫汽酒,四便士一品脱。当然这是战前的事了。”

“哪次战争?”温斯顿问。

“所有战争,”老头含含糊糊地说,他拿起杯子,挺了挺肩膀,“祝你身体健康!”

他干瘦的喉咙上尖尖的喉结飞快地上下抖动着,啤酒喝光了。温斯顿走到吧台又拿回两杯啤酒,每杯都有半升多。老头好像忘记了他刚刚还在反对喝一整升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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