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晚年时曾说自己“是一个佛教徒”。又说,说他是一个儒家也可以。有论者认为:梁漱溟是一位佛家,而且自始至终都是位佛家;有时虽以儒家面目出现,但其灵魂仍然是佛家。
固然,梁漱溟喜欢佛学,受到父亲改良主义思想的影响,其祖母逝世后,父亲坚守古制,在家守孝三年,使家庭经济陷于贫困,也让正在读中学的梁漱溟苦恼、烦闷。
但更重要的则是梁漱溟在学校受到郭人麟等对社会、人生颇有见地的启发。梁后来在太原讲话时回忆:“他(指郭)喜欢看佛老书及谭复生(嗣同)的《仁学》。我迷信他,崇拜他,呼之为师。”梁读了一些佛学及老、庄的书籍,对人生问题有所探索。此后几年间,他产生了出家思想,并拒绝结婚,开始食素等。自退出《民国报》,他的思想由激进转变为消极,在家闭户读佛学。他说:
我寻求佛典读之,盖始于民国元年,而萃立于民国3年前后。……但因无人指教,自己于佛法大乘、小乘尚不分辨,于各宗派更属茫然,遇有佛典即购求,亦不问其能懂与否,曾记得“唯识”、“因明”各典籍最难通晓,暗中摸索,费力甚苦。
梁漱溟十分欣赏章太炎《俱分进化论》一文中所论述的道理,该文说:“从原始生物以来,其苦乐皆是相联并进的。特如高等动物至于人类,其所有乐愈进,其有所苦亦进。”
如此往还,问题终不可得到解决。对这个问题梁看了许多书都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后来,读佛典才逐渐明了:一切问题原来都出自人类本身而不是外面,而人们却总向外面去求解决,实在是大错特错。所以,他说:“放眼来看,有谁明见此呢?恐怕只有佛家了。其余诸子百家,古今中外圣哲,尽管他们存心解救生民苦难,而所走的路子全没有脱出这根本错误之外,都是不足取的。”于是,他此时的思想一转而趋向古印度人根本否定人生的出世的思想。由于存在这种思想,使他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现象日趋不满,而曾两度产生想要自杀的念头,以求解脱内心的苦闷和愤恨。人虽没有自杀,但其皈依佛家的心愿日益坚决。
那时,梁漱溟写了一篇《“苦”与“乐”》的短文(后来收入《究元决疑论》文中),文章大意:人生是苦,什么叫苦呢?求之不得的苦,人人都有欲求,满足高兴,就乐,不得满足,就苦。人们会问:一个人,从生下来后,一生之中,满足时多,或是得不到满足时多?很显然,得满足所求时少,求而不得时则多。要紧的话:苦乐不决定所处环境。你不要看,坐在汽车里是阔人高官,你以为他享福。其实不然,说不定他心里解不了问题,在那里发愁呢。相反,地下走路散步的人,也许没有问题或困难,自有其乐呢。简单一句话,苦乐不决定环境,苦乐出于每个人的主观。主观又是变化不定的。正在满足时,高兴;不久欲望又向别处去,痛苦了。所以,你尽管处境、环境昨天好,但今天又转了新的要求,说不定得不到满足,甚至明显做不到,不能满足。因此,乐是暂时的,苦闷是多的,从而证明人生是苦的。而佛家要求出世,对人生持否定态度。有六个字说明佛家人生观:启惑、造业、受苦或是迷惑。每个人从我出发,我要怎么样……要求是无止境。满足常不如愿,说明苦多于乐,人生是苦,这是佛家人生观。佛家苦是出世,只学佛、成佛,超出世间,对人生否定,这是小乘数,不是大乘数。大乘数人站在出世立场而入世,小乘解决自己就完了。大乘是转过来投入世间,要世人破除迷惑(为我),而懂得无我的道理。为了众生,菩萨出世,转而人世间,开导众生,不要错误自作从我出发。菩萨是大乘,出而不出,不出而出。
1913年夏,梁漱溟护送妹妹回京后,因西安寺庙里有一部大藏经被人携走的事,他去拜访当时在北京颇有名望的大律师黄远生。事情是这样的:西安有个佛庙,藏有一部大藏经,康有为到那里时看到了这部佛经,便将它带出西安。此事传出后,西安各界人士大为震惊,于是将它追了回来,没被康有为带走。梁在西安听到此事,有些问题闹不清,因此跑去向黄律师请教有关法律方面的问题。黄当时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律师,没有丝毫的架子,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这位年轻人。而且还诚恳地讲解了这个问题的性质,告诉他应该如何去做才好。黄那种谦和的态度和诚恳待人的作风,使他深受感动。之后,对黄产生极好印象。第二次,他便拿了一篇文章,即《晚周汉魏文钞自序》及他编辑的书稿去向黄请教,并希望给予介绍,作一篇序。黄仔细地听了他的讲述,并认真地看了他的《自序》,认为编得很好,于是便欣然依允了。
梁漱溟这篇文章的大意是针对桐城派古文家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而写的。他认为姚的书,所选的文章多是那样深奥的古文,注重艺术以耀观览的文字,用一句话来说是讲究形式美,而忽略了实用的价值。因此他在《自序》里说:“一民族之与立,文化也;文化之中心,学术也;学术所藉以存且进者厥为文字。存者叙述故典,综事之类也;进者扬催新知,布意之类也。今举国以治古文,图耀观览而废综事布意之本务则是斫毁学术,阻逆文化而使吾族不得竞存于世界也。”基于这样的认识,他编这部《晚周汉魏文钞》所选的文章多是从下列书中选出来的,如《礼记》《墨子》《荀子》《韩非子》《淮南子》《盐铁论》《论衡》《潜夫论》等书,共十余万言。他在《自序》里说,晚周汉魏之文,可谓学者之文,而唐宋以后的古文,则可谓之文家之父。接着并解释道:“文家之文矜纵横则鸣异说,饰冲穆则守常论,旨义多无可取;学者之文中所主,不若是也。”“今日之计,学术为急;则省学者习文之力以治科学,固此当务业。”故“今兹之选,盖本斯旨”。后来在一些场合,他回忆起这部书时说,我所选的文章,内容都是很有哲学性、很有思想的,笔调不是桐城笔调。他们不要的,刚好是我所要的。从上所述,可见梁编这部书,主要是考虑到社会的需要,从现实生活出发,为解决问题而做,其中贯彻一个求实的精神,可谓用心良苦。黄远生看过梁的《自序》后,对其主张表示非常赞赏,后来为他写了一篇很长的序发表在《国民公报》上,题为《晚周汉魏文钞序》(见于《黄远生遗著》)。黄在这篇序言里,首先分析了中国文体的演变过程,然后指出文艺之中,文学与文章的区别,略谓:文章者:梁所谓综事布意,不以耀观览,在今则文法学修辞学至类属之;文学者,为确实学术之外之述作之总称,而通常以美文为限。并称:“近世以来学者病国群文质之俱敝,旧者重文词而谬于理解,新者重学说而拙于词章,故改革文体,菲薄古人之风,颇复潜滋暗长,若一二名人之薄韩文而崇子厚,若兹编之欲举晚周汉魏为作文资料,而删唐宋以下,皆此新潮流所鼓吹而出者也。梁君漱溟病古文辞之毗于美术,以为适用文字,唯晚周汉魏为近,因辑此钞,且谓此非教科书,聊为世人破古文辞之述执而已。”黄对梁的主张甚表赞同,他说:“古文家者,十有七八皆坐此累,大抵论教必尊孔,论伦理必尊孔教,论文必尊所谓古文,皆吾所谓破古文之述执者,诚将质之百世而无疑也。”综上所述,足见黄对梁书之评价是相当高的。不过,后来此书交到商务印书馆,因故未能出版。梁费了很大工夫,结果只得了50元酬金便算完事了。他对此感到十分惋惜!
1914年春,梁漱溟写了一封信给他舅父张蓉溪谈佛学问题。信中说:“甥年来思想者,一字括之,曰佛而已矣!所谓今后志趣者,一字括之,曰僧而已矣!”接着谈他对佛教的认识,略谓:“佛教者,以出世间法救拔一切众生者也。故主出世间法而不救众生者非佛教,而主救众生而不以出世间法者非佛教。前者声闻独觉是,后者孔、墨、耶诸家,社会诸主义是。”
在他看来,真正信奉佛教的不仅要出家遵守佛戒,而且还要去普救众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入佛出佛”。除此皆算不得是真正的佛教徒。所谓“声闻独觉”者,指的是佛教中的小乘。小乘佛教追求的是“自我解脱”;大乘佛教除“自我解脱”外,还要求“救渡一切众生”。梁漱溟经常学习,对佛教经典的认识有了明显提高,不像过去那样只求己之“自我解脱”。而今是深入到“大乘”佛教之境,要求去“救拔一切众生”了。
1915年,他在章士钊主编的《甲寅》月刊上发表了《佛理》一文,对陈独秀在《甲寅》月刊上讥评佛家的言论进行了反驳。那时,陈在《甲寅》七期上,曾有如下的言论,略谓:“无明无始,讵有终邪,阿赖耶舍藏万有,无明亦在其中,岂突起可灭之物邪,一心具真如生灭二用,果能助甲而绝乙邪,其理为常识所难通,则绝死弃爱为妄想。”(大意谓生灭由无明,然无明果何自来。)陈独秀站在无神论的立场,对佛教“无明无始”的理论提出批评。他认为佛家既然说“没有”,但又说“阿赖耶舍藏万有”,这怎么解释呢?岂不矛盾。如此说来,佛家所谈的“绝死弃爱”是不可能的。以上这个问题是有神论者与无神论者长期争论而没有结果的问题。梁漱溟也解答不了。所以他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非是要解答陈独秀的批评,而只是说明这个问题无法解答,其原因何在?他提出4条理由:
(一)所据以为难者非我本意。在此条下他引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中所说的话,略谓:“人心之思,历异始觉,故一言水,必有其非水者,一言风草木,必有其非风非草木者,与之为对,而后可言可思。”据此逻辑学规则,他认为陈独秀所提出的问题,如“真如”只是一个假设,无以为对。此乃非我本意,故不能解答。
(二)不可思议。这条他也是引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一书中的话说:“此在日常语中,与所谓谬妄违反者殆无别也,然而谈理见极时,乃必至不可思议之一境,既不可谓谬,而理又难知,此则真佛书所谓不可思议。”梁引文至此,以讥评陈独秀口气说:“独秀君日,其理为常识所难通,诚哉难通,不可思议之谓矣。”
(三)非推知之事。对此,他认为:事,“有元知,有推知;元知者缘于觉性,进而知之;推知者缘于推证,纡而知之。前者非逻辑所有事,而后者有待逻辑勘其诚妄”。梁的这个认识,是从佛家观念出发来解答的。如“神道之有无”。这不是凭逻辑学的推理能解答的,这只有依靠人的悟性才能体会到。
(四)此属元知之事。所谓元知,并非由推知者也。上面已曾说过,梁在这条特别强调,此处所谓元知,不同于凡俗所谓之元知。俗所谓元知,起源于见闻知觉,而此处则不然。它是不可思议的。但如何能够知道呢?他的回答是:“依佛说而修正,可以证知其境界。”意思是说,只因批评者未曾按佛家之说进行修正,因此不能认识这个道理。
上述之驳论,涉及对宇宙起源的认识问题,由于观点对立,当然看法不同,各吹各打,得不到一致认识,这是很自然的。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梁漱溟站在佛家立场,运用西方唯心主义哲学的理论来为自己辩论,说明他在自修佛学过程中已开始注意学习西方哲学,其目的是想从西方哲学家那里,为佛学的存在与发展,找理论根据。后来他的著作中,大量引用西方一些唯心主义哲学家的理论来为佛家学说立论和张目。这是他著作中的一个特点。
1915年夏,袁世凯欲帝制自为,在其密谋活动过程中指使党羽组织筹安会进行鼓吹,并刊登了大量伪造的“劝进”文电。当时复辟称帝之声甚嚣尘上。在这个大合唱中,黄远生也被其党羽威逼利诱,写了一篇违心的文章发表在8月14日《亚细亚报》上,宣称:“国体上基础问题”吾国人“于法律上不得有此自由,故与迫在目前关系国胍之根本所在,举所其自然之迁就所屈,置之思虑议论之外”。是文一出,立刻遭到舆论之批评。章士钊当时在日本东京,写了一篇《帝政驳议》发表在《甲寅》杂志上,对他进行了驳斥。至于黄远生,他看到各方面批评后,也有所后悔,故写了一篇《忏悔录》发表在11月份的《东方杂志》上,自己检讨说:“吾曹既因资格不完,抵抗力不厚,遂致无一事可为,而综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于理欲交战。此后吾立身行事,当以一语自矢,日无欲则刚是也。”对这件事,黄后悔莫及,但在袁之党羽看来,认为他态度不鲜明,意欲使其非有进一步之表示不可。在此情况下,黄感觉到北京已无法继续待下去了,于是借故到上海,继而取道日本转往美国避难。但没想到当他抵达旧金山出席一个欢迎会时,竟被两个华人误以为他是袁党之小人,便开枪将他当场击毙了。
上述消息传到北京,梁漱溟听到后感到十分悲痛和惋惜,后悔黄在世时,没来得及把佛家的道理讲给他听,心中着实不安,于是写了一篇《究元决疑论》来纪念他。在这篇文章里,梁说:“余欲造新发心论久而未就,比见黄君远生《想影录》,悲心愤涌不能自胜,亟草此稿,愿为世间拔诸疑惑苦恼,惜远生不能见矣!”接着他把古今中外学者,如西方的康德、叔本华,中国的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在如何对待宇宙及人生问题上的论述,统统批评了一通而独推崇佛家之言,并告诫人们说:“世人所当省者,则所有东西哲学、心理学、德行学家言,以未曾证觉本原故,种种言说无非戏论。聚颂百世而不绝者,取此相较,不值一笑。唯彼土苴,何足珍馐?拨云雾而见青天,舍释迦之教其谁能?呜乎!希有!希有!”接着是谈人生苦乐问题。他认为:人间苦乐皆因有欲之故,若无有欲,那就没有苦乐了。因此,他批评那些崇拜西方文化的人说:“东土学术,凡百晦塞,卓绝光明,唯在佛法。瞰彼西方,曾不足数,云何摩尼在怀,而行乞于远?”在他看来,西方文化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是在鼓励人们向外发展,去追求名利和享受,于是名利与享受的欲望越来越高,永无止境。因此,人生永远陷入苦海之中而不能自拔。其解决方法,只有依靠佛法,破除迷执,没有欲望,做到自我,“自信圆满,无所不足”。
这篇文章从“究元”(究宣元真)与“决疑”(决行止之疑)两个方面阐述了佛家对宇宙和人生的看法,同时也反映了梁漱溟当时的思想,已析入佛家一路,而专心研究佛学的结果。此文在《东方杂志》1916年6月至7月发表后,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同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作为《东方文库》出版单行本,可见其学术价值及其作用非同凡响。
返回北京后,梁漱溟写了一篇《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文章,呼吁社会各界有心人出来组织国民息兵会,以共同阻止内战,并自费印了数千册分送各界人士。他说:
吾曹不出,悉就死关,吾曹若出,都是活路。而吾曹果出,大局立转,乃至易解决之事,乃必成功之事。今日之宇内更无有巨大力量如吾曹者,握全国之枢机者不在秉钧之当局,而在吾曹。嗟呼!吾曹其兴起!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这是梁漱溟立志为民,造福社会的一篇宣言书。作为觉悟了的佛教徒,遵从佛家“菩萨不住涅槃,不舍众生”的佛训,走向人间来救苦救难来了。这在他的生活旅途上无疑是一次飞跃,同时也是极大的转变。胡适看了梁漱溟的这篇文章,惊讶地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说:“梁先生这个人将来定会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