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迪大道约15码宽。同摩加迪沙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遍地都是垃圾残骸。尘土正渐渐散去,队友们已经按预定计划紧贴街道两边的石墙散开。街正中只剩下埃文斯曼、布莱克伯恩和古德三人。天气炎热无比,细小的沙粒不断钻进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里。有人正朝他们开火,幸好打得不准。中士刚开始居然未注意到贴身而过的子弹,因为那时他正全神贯注于其他事。现在,他意识到了。子弹呼啸而过,发出犹如胡桃木折断般的声音。埃文斯曼从未中过弹。但愿这次也一样。他发现自己目标太过明显,得赶紧找处隐蔽点。于是,他和古德分别搬起布莱克伯恩的胳膊和头部,尽量使他的脖子保持正直,将他拖到了路口西侧,蹲伏在那里的两辆汽车之后。
埃文斯曼对着街北面大声呼喊他的无线电话务兵,一等兵贾森·莫尔,命令他立刻接通分队通讯网上的迈克·斯蒂尔上尉。斯蒂尔和拉里·佩里诺中尉、吉姆·莱希纳中尉一道,同第一小分队其他队员一起索降在西北角。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莫尔沿街喊话回来说接不通。
“什么叫接不通?”
莫尔只是耸了耸肩。这个来自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粗汉,嘴里总是嚼着烟叶。他的头盔下有配套耳麦,不需动手就能联络各方。出发前,他自作聪明地把麦克风的线控开关系在了枪上。谁知索降时,那根线不经意间搭到了绳上。摩擦产生的热量彻底烧断了电路。可莫尔并不知道。他搞不懂为什么别人听不到他的呼叫。
埃文斯曼只好尝试用自己的步话机联络。同样还是没有回应。又试了一次后,终于接通了佩里诺中尉。中士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参战,也是他第一次当头儿,所以在讲话时尽量保持缓慢清晰。他报告说布莱克伯恩从飞机上摔落下来,伤势严重,得立即送出去。在叙述紧急情况的同时,他还特地注意了下措辞,以免引起恐慌。
——“重复”,佩里诺说。
中士的声音在无线电里时断时续。埃文斯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无线电语音延迟了几秒。接着,佩里诺的声音传了过来。
——“完全重复一遍。完毕。”
埃文斯曼忍不住了。他吼道:“有人受伤了,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出去!”
——“镇静”,佩里诺回答说。
这话让埃文斯曼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时候还他妈的不忘批评我两句。
两名三角洲部队的医务兵库尔特·施密德上士和巴特·布洛克听到无线电呼叫后,立即沿哈瓦迪大道过来支援。他们二人的战地经验更丰富些,迅速协助古德进行救护。施密德给布莱克伯恩插了根喉管以帮助其呼吸。布洛克则推上了静脉注射针,连上了输液袋。
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而指挥中心里,显示屏旁的军官们正紧张焦虑地注视着战情的发展。他们隐隐预感,自己捅了个马蜂窝。高空摄像机捕捉到了这片地区成群的索马里人设立路障、点燃轮胎、召集人手的画面。成千上万的人手持武器涌入了街道,从四面八方向巴卡拉集市疾奔而去。盘旋着的直升机群将战斗方位向全城暴露无遗。更远处,一辆辆满载着武装人员的汽车正匆匆赶来。北边聚集的人最多,他们直奔埃文斯曼和索降在东北角的第二小分队扑去。
埃文斯曼的队员们已经散开就位,正背对着远处的目标建筑,朝各个方向射击。街对面,医务兵仍在救治布莱克伯恩。卡萨·乔伊斯中士将他的M-16步枪瞄向了北边。那里的索马里人十来个结成一队,正从几个街区以外的角落朝这边步步逼近。更糟的是,附近巷子里还不时会冒出人来,放几下冷枪。他们虽然害怕美国人的武器,但还是在逐渐缩短着距离。游骑兵有严格的作战纪律。只有当自己成为对方的射击目标时,才能开枪还击。但以眼下这种情况看,这条规定显然已变得不切实际了。很明显,有人正向他们射击。沿街望去,视野中另一些索马里人也正持枪朝他们逼近。这些枪手都混在手无寸铁的平民中间,其中不乏妇女和儿童。索马里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很奇怪。一般民众听到枪声和爆炸声都巴不得撒腿就跑。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摩加迪沙有骚乱,这里的人们都会赶去凑个热闹。男人、女人、儿童——甚至上了年纪和体弱多病的人也不例外。他们就像是得到了国家命令,必须去当目击证人一样。游骑兵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暗自祈祷无关人员赶快离开。
情况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先前埃文斯曼清晰的计划。他的小分队仍停留在预定位置以北的一个街区。他曾以为落地后很快便能步行赶至指定地点。但布莱克伯恩摔落,再加上这些意料之外的猛烈交火,让他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时间和他开起了玩笑。没有亲临现场的人很难体会那种感觉。意外正一件接一件地飞速出现,可他自己的反应却无比迟钝。对他而言,一秒钟有如一分钟一样漫长。他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两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真难相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知道三角洲部队的动作麻利。他不停向后看,观察地面护送车队是否已经开来了。虽说为时尚早,可他还是满怀希望地看了几眼,因为那意味着此次任务的完结。直到他回头看了十多次后,远处的第一辆“悍马”才终于出现在三个街区以外的街角。总算来了!三角洲部队已经搞定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施密德,三角洲部队的医务兵,在进一步仔细检查了布莱克伯恩的伤势后有些惊恐不安。至少能肯定,他的头伤得很重,颈后还有一个大肿块。可能是骨折了。他对埃文斯曼说:
“他的情况很紧急,中士。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出去,不然他会死的。”
埃文斯曼再次呼叫佩里诺。
“听着,我们真得立即把那伤员弄出去,不然他死定了。你能派人过来吗?”
不行,悍马车队过不来。埃文斯曼又转告医务兵。
“听着,中士,我们必须把他弄出去。”施密德说。
于是,埃文斯曼叫来了本队的两名中士,卡萨·乔伊斯和杰夫·麦克拉夫林。他对资历较老的麦克拉夫林大声喊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周围逐渐密集的枪声。
“你们把布莱克伯恩抬到悍马车队那去,就在目标建筑那儿。”
他们展开一副折叠担架,将布莱克伯恩搬到上面,五名队员抬着出发了,乔伊斯和麦克拉夫林走在前面,施密德和布洛克抬着后面,古德在担架旁举着输液袋。他们弯腰向前跑。麦克拉夫林觉得布莱克伯恩熬不过去了。他躺在担架上,死沉死沉的,鼻子和嘴还在往外冒着血。他们一直大声对他喊:“挺住!挺住!”但从脸色判断,他自己已经放弃了。
没一会儿,他们便不得不放下担架还击几枪。他们总得跑几步,放下担架,射击,再抬起,继续跑,再放下。
“能不能叫悍马开过来,”施密德说,“我们这样反复抬了放,放了抬会害死他的。”
乔伊斯自告奋勇去找“悍马”,独自一人朝车队方向跑去。
单从联合指挥中心的屏幕和扬声器来看,一切似乎进展顺利。这是一栋刷着白灰外墙的二层建筑,紧邻游骑兵特遣部队空军基地的飞机库。屋顶一侧有个大坑,那是被迫击炮弹击中后留下的痕迹。房顶布满了天线和电线,因而得了个绰号——“箭猪”。下层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三个房间。高级军官们正戴着耳机坐在屋里监控着战场局势。加里森将军坐在作战室的后排座椅上,叼着雪茄,将一切尽收眼底。屏幕上战场的彩色图像是由外面“猎户座”巡逻机和侦察直升机上的摄像机即时传送而来的,五六个无线电频率在一旁嗡嗡作响。加里森及其参谋军官对于眼下战场情报的掌握,可能比历史上任何一位指挥官都要全面透彻。然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观看和聆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将军的任务是对局势进行战略考量,提前预想后面的行动。万一出了岔子,他就要打电话给城市那头的联合国驻地,那边驻扎着第十山地师的三个正规连,正处于不同程度的战备状态。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这个必要。除一名游骑兵受伤外,整项任务还算顺利。就在得知有人从飞机上摔落的同时,目标建筑里的三角洲部队已经通过无线电报告,他们发现了要找的人。战斗胜利在望。
光天化日闯入艾迪德的“黑海”区是种冒险。附近的巴卡拉集市是哈勃吉德势力的中心。在那些军阀看来,美军等于自投罗网。五月,美国海军陆战队撤出了驻扎于摩加迪沙的联合国军。在那之后,剩下的巴基斯坦军队便一直不大愿意接近那片地区。在城市的这块地方,艾迪德的武装力量能在短时间发起一场猛烈的伏击。加里森将军很清楚突入其中的危险。何况华盛顿也不愿意看见美军在索马里有大规模伤亡。正如几周前他在备忘录中记录的那样:
如果我们进入巴卡拉集市附近,毫无疑问我们能够赢得战斗,但我们却可能会因此输掉整场战争。
就连这次行动时间的选择也预示着危险。加里森的特遣部队更愿在晚上出击。这里的直升机飞行员都是从陆军第160特战航空团中精挑细选而来的,他们称自己为“暗夜潜行者”,擅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飞行。凭借夜视装备,即便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他们也能如白昼般自由飞行。这支部队的飞行员参加了自越战以来的几乎每一场地面战争。若无战事,他们便勤恳训练。他们的技术令人瞠目,他们的勇气令人结舌。他们能驾驶直升机在起重机都难以吊入的空间来去自如。黑暗还使三角洲队员和游骑兵们在行动速度和精准度方面如虎添翼。此外,夜晚行动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很多索马里人,特别是驾驶轻型武装皮卡(车后的开放式货位上架有点50口径机关枪的货卡车)。巡逻的年轻人都对“阿拉伯茶”上瘾,那是一种外形像豆瓣菜,药性温和的安非他明(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植物。大多数索马里人在中午开始嚼这东西,到了下午两三点,他们就变得极度兴奋、狂躁不安,迫不及待想要发泄,这时正是他们一天的高潮时段。而入夜后,情况则恰好相反。那些嚼过“阿拉伯茶”的人变得筋疲力尽,瘫作一团。所以说,今天的任务可谓是选在最糟糕的时间,闯入了摩加迪沙最糟糕的地方。
然而,这个可以将艾迪德两名高级幕僚一网打尽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不容错失的。他们之前在白天已经成功执行过三次任务了,没遇到一点麻烦。更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这点困难吓不倒他们。
到今天为止,索马里人已经见识过六次突袭了,他们或多或少都能猜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而为了让他们摸不着规律,特遣部队也曾尽可能实施迷惑行动。每天三次,无论有没有任务,加里森都会命令部队搭乘直升机紧急起飞,到城市上空盘旋一会儿。开始时,游骑兵们感觉很过瘾。挤在“黑鹰”机舱里,紧紧抓牢扶手。这些“暗夜潜行者”们艺高胆大,常常会驾机突然加速,俯冲至低空,或者来个侧倾急转弯,感觉内脏似乎都被甩到了身体的一侧。他们沿街呼啸而过,飞得比屋檐还低,路两侧的围墙和人们急速倒退,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又陡然爬升到几百英尺的高度,再尖声呼啸着俯冲下来。下士杰米·史密斯曾经在写给新泽西州长谷市的家人们的信中这样描述他们的飞行:“就像在六旗主题公园(美国著名的有百年历史的游乐园)。里坐过山车一般!”但几次过后,大家便都习以为常了。
加里森还很注重战术的变换。他常常安排部队乘直升机进入,乘汽车撤出;有时候也乘汽车进入然后乘直升机撤离。还有时候他们进入和撤离都是乘直升机或汽车。行动方式和路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部队。
有几次,他们甚至差点就抓住艾迪德了。但那并不是他们唯一的目标。前六次任务已经在哈勃吉德集团内部引起了恐慌,最近他们开始着手一一除掉这个军阀身边的左膀右臂。尽管有些媒体报道认为他们行动不力,一无所获,但加里森却觉得,迄今为止他们的表现极其出色。然而他们也在第一次任务中不小心抓了一群联合国雇员——这些所谓“雇员”在禁区携带了大批黑市违禁品——于是战士们便被媒体戏称为“启斯东警察”(“启斯东式警察”原本指的是1914—1920年间,美国启斯东影片公司拍摄的喜剧片中美国警察的形象。他们头脑简单,干活卖力,但喜欢装腔作势,乱耍威风。)。加里森把这些报道复印下来张贴在了飞机库里。这事更激励了小伙子们。可在公众看来,在那些一味只知道关注CNN报道的华盛顿官员眼中,特遣部队至今一事无成。任务那么简单:抓住那个华而不实、夸夸其谈的索马里军阀穆罕默德·法拉赫·艾迪德;或者,不行的话,就干脆捣毁他的组织。可到现在为止,六个月过去了,他们几乎没有一点要成功的迹象。国内正在失去耐心,要求行动有所进展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那天早上,加里森待在办公室里正为此事一筹莫展。这就像要你蒙起双眼打出弧线球一样。此处,他拥有一支武装力量,他可以命令这支部队突袭摩加迪沙的任何一栋建筑,只需短短几分钟。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力量,他们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士兵行动更迅速,身体更强壮,身手更敏捷,经验更丰富。
只要指出一栋建筑,三角洲部队的小伙子们便能立刻将它拿下,其速度快到房内的坏人们还在闪光弹和破门的爆炸声仍在耳边回响之际就已束手就擒。附近的民兵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这群战士们就已经把那些乌合之众赶上卡车或直升机运走了。加里森的部队能够做到这一切,他们甚至还拿彩色摄像机拍下整个行动过程,以备将来训练之用,并向五角大楼炫耀一番,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需要混入人群的间谍首先指明那栋该死的房子在哪。
他们曾连续三晚整装待发,艾迪德可能正在或者即将出现在某座房子里。可最后,每次都在定位上出了问题。
加里森从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情报保障将会是个大问题。他最初打算招募一名胆大老练的索马里头号间谍。该人是中情局当地行动的首领,其任务是等游骑兵特遣部队抵达后,赠送给艾迪德一根精美的手工雕刻手杖。杖头里将嵌入一个类似定位仪的信号装置。这份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然而加里森抵达索马里的第一天,参谋长戴夫·麦克奈特中校便向他报告说,那名头号线人在玩俄罗斯轮盘赌时,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当人们在边缘状态生活太久时,就会做出这种炫耀“男子汉气概”的愚蠢行为。
“虽说他没死,”麦克奈特对将军说,“可我们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