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我上去过几次,问我最深刻的印象,我只能说两个字:飘渺。
这并不是说武当好雾,即使偶得晴日,它也会无缘无故地飘来一团团洁白的云絮,棉花糖一般栖在山峦之间,遮住你远望的视野;武当山的风景,一幕一幕仿佛翻看不到尽头,你一入山中,便不自然地产生一种飘渺感。这飘渺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仔细问自己究竟,又会涌出虚幻、洒脱、高妙、出尘脱俗这些词汇,让人横生一种“此景只配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的感慨。记不得是哪位诗人说过,“好景都让名寺占”,不假。沿着自己的心路再进行深究,发现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感受,根本的还在于武当山的精神和它浓郁的人文气息呢。
武当山的精神,便是道。它的浓郁的人文气息,便是它的道学和道学家们的行为和传说。中国的哲学,儒道是重要的两支。中国的历史,无不烙印着儒、道的痕迹。儒者,积极入世也,进取也,仁、义、礼、智、信也,中庸也;道者,无为也,无为而为也,随化也,遁世也,和谐也。儒家们积极入世,改造自然改造社会,以求实现人的自身价值。于国积极发展,要做强国,于人,积极进取,要做强者,但是在通向强国强者的道路上,就要践踏多少弱者?所以天下少不了争斗,人间也就难得有长久的平静。凡争斗斗得乏力,便又觉得太无聊,不如息事宁人好。还是那道家,逍遥自在,遇事随化,合于规律,融于和谐,用此精神来教化百姓,倒也能生出一些安宁。可过于蔑视人的主观能动性,水成灾而不防,山欲坠而不扶,面前有座金山也无动于衷,可行么?可能么?所以,天下事人生事,总是进呀退呀,不及呀过犹不及呀地交织在一起,形成螺旋式运动轨迹,让人去看,就像雾里看花,看不真的。
武当山号称天下第一道山。虽然是“号称”,必定有渊源。大明时期,它的道场是天下之最,永乐皇帝抢来了明朝皇位,又风闻建文帝遁入武当做道人,于是征用军民工匠三十余万,消耗江南七年钱粮,一则乘机探个究竟,二则用道来化服世人。大兴土木,从宏大排场的净乐宫到巍峨嶙峋的武当山,八十里上山路,三里一小庙,五里一大庙,山上又建成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并将武当的名分位列五岳之上,尊为“玄岳”。无论是太子坡,还是气遏行云的紫霄宫,淹没在丹江水库深处的,以老均州为始点的上山官道和皇帝的行宫,便知道它的“号称”并非虚诞。连做上了皇帝的人仿佛还想弃龙袍到这里修身养性,可见这“道”的魅力有多大!
果然,我们上得山来,未到南岩,更不待说到金顶,看人,便觉得人是仙人道骨;看山,便觉得山是仙山道气。可是作为常人,对道不甚了解,似乎道是一团扑朔迷离的幻影,不像手中拿着的上山拐杖,一看一摸一目了然,于是愈发觉得道更像那高高的五座山峰顶巅的树,似隐似现,又像武当剑或是武当内功拳,舞得人眼花缭乱,一眼看不透它的深奥,内心油然生起雾来。“玄”者,高、远、深、虚也。飘渺也。精神的雾加之山中真实存在的雾,那飘渺的感觉便更加浓厚了。
其实,道,可是一宗高深的学问。这学问的内涵与外延,既广泛又深湛。当然,要是只有浅层次的了解或者只有某一方面的粗略接触,就像我,对它的博大精深便不会有充分的认识。我问道于“插柳”(半路出家)的道士和“栽松”(入世便出家)的道士,说法不一样,再请教那些地位较高学问较多的居士,说法又有些不同,连道士们说法都差异,而况非道者乎?在我们看来,道不就是那些穿着道褂的道人么?他们往往蓄着胡须,裹着腿,上衣的襟袖宽大宽大的。其实,根本的,道却是一门学问,是一脉哲学体系。《道德经》,便是一部精湛的哲学著作。道者,规律;无为,是随其自然的发展变化;无为而为,是随其自然的发展变化了,便自然可以达到目的;无为无所不为,是达到一定的境界后,便可以无拘无束,无所不适,形成天人合一之和谐,而后无所不能为。我接触了一些居士,他们告诉我,要成为有真才实学的道人,道学经典自然要熟知了,而天文学、心理学、地理学、环境学、医学、遗传学、物理、化学还有儒学佛学等等,都得有所涉猎。还有那炼人意志的“辟谷”,两个人在一个山洞里打坐一个月一并只能吃五斤粮食,入道可谓难矣!成为有学问的道士,也着实不易。
就像爬武当山,想看好风景,想受道风沐浴一番,就得攀登。获得学问就得吃苦。可有时候吃苦不得报,出力不讨好,我们学那东西自己用不着,学它有什么作用呢?人生需要学的东西太多,知识的海洋里有时候也分不清真伪,善于学习是一种美德,而选择学习于自己有用的东西却是一门艺术。有人选择了道学,就像真武真君,丢弃那太子的位置来这里千辛万苦地修炼,需要多大的勇气多么坚强的意志?他从早到晚,静心端坐,任鸟儿在头上做窝、生蛋、孵化,任荆棘从他的脚板下长出,开花、结果,就这样一修就是四十多年,最后终成正果。可见人生的追求要坚定,只要那东西自认为值得追求,便要锲而不舍,否则快要获得了,我们错以为遥远,随手放弃,岂不可惜!知识的和生活的海洋里也常常生雾,人总披一头雾水,看一切都像隔着一层雕花玻璃。即使爬武当山,也是这样,你要是意志不坚强,你就会被那高峭的山、险峻的路所迷惑,先自胆怯了一半,咋能到达顶峰呢?
可是爬武当山又不是全这样,看看那朝圣队伍中七八十岁的老奶奶,一步一叩首地上得金顶,我们心中惭愧,羞得没法见人。尤其是,武当山的胜景呀,循循善诱,哪会感到疲劳呢?恰如学一门自己喜欢的学问,越学知道的越多,也就越来兴趣,越感兴趣就越是要学。武当山的秀美呀,就像是天堂上落下来的几株玉笋;武当山的清幽呀,就像到达了真实的世外极乐世界;武当山的雄奇呀,就像天公抽出的倚天宝剑。那峰那岩那松那寺那入云的天梯,越富有诱惑,就越是想引人探个究竟。当我们气喘吁吁地上到绝顶之上,“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便觉蓝天伸手可触,江山一眼可收。蓝天伸手可触而不能触,江山一眼可收而不可收,本就能使人产生联想。把道院建在天柱之巅,是想让道的精神更具备明朗、通灵、高玄么?放眼八百里武当,俗世似在天外,万念不入襟怀。身在山中,竟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似乎可以或者已经飘然羽化而为仙。
可是,我们终究不能飞越迷雾。飞越自然的迷雾,社会的迷雾,武当山神话传说的迷雾,还有宗教的迷雾。我们来到武当,觉得自己被净化了一次,觉得浑身有了深深的悟性,然而终究还是在飘渺之间徘徊,在飘渺之间存在。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为武当山写过的一副联子,不妨权录其左:
立斯山揽斯雾顿入迷茫徒有所感所思所想;
省此道悟此时忽开茅塞唯留新闻新见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