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林
到尼亚加拉瀑布等你,一开始我就认为这不可能。我记忆的仓库里根本就搜不出一丝儿想去尼亚加拉瀑布的痕迹。以前我只知道这瀑布很有名气,就像我亲耳听见过的长白山天池瀑布和安顺黄果树瀑布的轰鸣声那样,如雷贯耳,可也如我知道哥伦布是发现新大陆的人,却至今没在意他是哪国人一样,我从没留意,尼亚加拉是哪国的瀑布,也从没想过去看看。今年初忽然意外接到访问美国的通知,临行前,又忽然接到了你问候我生日快乐的电话。我很纳闷,你怎么会想到我的生日?你说是另一位朋友告诉的,说今年我生日一过,就到了退休年龄,你们怕我有失落感,便相约从远方分别打电话安慰我。我虽然早就盼着退休了,不会有失落感的,但还是特别的感动。有些还算亲近的人,不知不觉中已悄悄淡远我了,那么此时,这没有一点功利目的的友好,对我真是比什么东西都珍贵。你从没对我表示过半点儿不着边际的虚情假意,也从没求过我半点什么事儿,此时的祝我快乐,绝对是无私的,不能不使我格外感动。但同时我说,那位朋友记错了,我的生日是十天后呢,那天我正该在美国。你竟更加高兴,问,你们都访问美国哪些地方?听我说有纽约,你又加重说,那你也许会更加快乐的。我问也许的含义怎么解释,你说你正在加拿大,住地离尼亚加拉瀑布只有四个多小时车程,如果我在纽约的日程里有看尼亚加拉瀑布,那个也许就会是一定的了。你进一步解释说,我若能去瀑布,你就可以驾车去看我。此时我才清楚,尼亚加拉瀑布在加美两国边境。
我当然愿意你去看我,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而且都有着想念。但我觉得这不可能,想再近也是隔着国境线的,而且是超级大国的国境线,那雷池一步怎能越过?你说你有外国人因私护照,可以申办因急过境签证。对你这说法我仍觉不可能。两个临时在外的中国人,想到地球的另一端越过别国的边境去见面?虽然中国人这几年可以想些吃饱撑着以外的浪漫事了,但这样的见面仍属奢望无疑。这次办去美国的签证,手续太严格也太麻烦了,我甚至都作好了被拒签的准备,哪还敢想到美国去见远在加拿大的朋友啊。你却仍嘱咐我,去尼亚加拉时一定提前一天电话告知下榻的宾馆。我丝毫没怀疑你的真诚,因我从来没发觉你的话里有过一丝儿虚谎,但当时我却怀有一丝别样的想法,以为你可能是想用真诚达到让我快乐的感觉,以宽慰我即将因退休而落寞的心。所以我就只怀着感动而并没抱有希望说,好吧,到时我提前给你打电话。
飞越了冰雪连绵的北冰洋,又飞越了碧波连绵的大西洋,在天上十二个小时,整整绕地球飞了半圈儿,日头仍如从北京起飞时那么高。远渡重洋的新奇景色,加时差弄出的疲劳使我渐渐淡忘了到尼亚加拉瀑布相见的事。当我们访问完华盛顿,又访问完波士顿,再返回纽约,你的叮嘱才又在前往尼亚加拉的途中鲜活起来。虽然我不相信能见到你,但心下却存了真能见到你的期盼,同时心里也矛盾,你为让我快乐来看我,是你的美好人品使然,我若同意你付出许多辛苦远道跑来实现我的快乐,未免有些自私。所以就犹犹豫豫没提前打这个电话。
一边犹豫着,一边顺路参观了一家现代化的巧克力生产及销售中心,又参观了一家规模宏大的玻璃器皿制作公司。这两个去处虽然游人熙来攘往赞不绝口者颇多,我却并没有多大新奇感,因在国内看过的并不觉比这差,不过看时却生出极大的喜悦感。比如在看各种参观或表演时,解说都是用英汉两种语言,有的甚至是分别使用英语、汉语的两个解说员。这可非同小可。前几天的参观,解说员基本只用英语,顶多有份简短汉语材料而已。由此大大增强了我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于是我又想到你的自信和叮嘱,便在卖纪念品的商场格外多转了些时候,特意买了两件中国制造的印有尼亚加拉瀑布的瓷艺风铃。同伴笑我跑美国来买中国货,我却认为,美国的旅游胜地专请中国为其制造纪念品,并且特意标明中国制造,这多么值得留念啊!有一个风铃是为你买的,我必须买一件祝你快乐的东西,我才能快乐的。买了那虽小但却让我十分快乐的大瀑布风铃,我便不再犹豫了,提前打电话将我们晚上下榻的宾馆告诉了你。
这回反倒是你失望了,说,申办过境手续时才想起,护照前些天已交领事馆预办去另一个国家的签证了,一时取不回来,用护照办签证就不行了!我本来就认为不行的,但仍十分感动说,心到佛知了!你因来不成而失望的情绪,真的已让我很感动,只是把我已有些茁壮起来的期望的幼芽又枯萎了而已。我连连安慰你说,即使这样我已很快乐啦,真的!
到尼亚加拉那晚是我生日的前夜。到之前我们已在途中用过晚餐,所以到下榻宾馆便只剩下去瀑布看夜景了。尼亚加拉日夜温差很大,那时气温正如中国北方残冬的寒夜,冷风吹得人有些发颤,在外面呆不长时间便冻得发抖了,五彩霓虹灯光中的大瀑布都减弱了魅力。我只好跑回屋去加毛衣。这时手机响了,传来你的声音!我问你在哪儿,你却说已看见我啦。我就地转了一圈儿,奇迹真的出现了,你就站在我们下榻的宾馆门旁向我招手呢!难道你是从天而降吗?
原来你是经过多方探寻,终于用自驾车的驾驶执照办成了因急临时过境手续,就驱车四个多小时急火火赶过来了。我问你需几时回返,你说申请的是当夜十二点半离开。我问为什么非这个时间,你说,回晚了不行,必须明早之前赶回,有重要事需办。我说那你就早点回返吧,免得黑夜路上危险。你的回答让我激动不已,你说,十二点以后才是明天,你不是明天过生日吗?我得祝完你生日快乐再走哇!这话给我的感动是难言的,但我一句也没说。我又一次发现,你总是一丝不苟地恪守中华传统美德,同时你又是现代的,你能把不大可能的事变成现实,竟敢越过境的雷池。
当时我激动得忽然想到贾平凹获茅盾文学奖后答记者电话采访时他说的那句话:“今天天气很晴朗!”其实,当时正天降大雨啊,他却说天气很晴朗,完全是说他的心情。此时我心里也在说:“现在天很暖很亮!”
我们在很暖很亮的黑暗中散步,一直走到“轰隆隆,轰隆隆”奔腾着的尼亚加拉瀑布跟前。朦朦胧胧的大瀑布是看不清了,我就在心里默诵起19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在《美国札记》中对尼亚加拉的描绘:“……我们走过瀑布地区的每个角落,从不同角度观赏瀑布……即使特纳在其全盛时期创作的最好水彩画,也未能表现出我所能看到的如此清灵,如此虚幻而又如此辉煌的色彩。我感到我自己像是腾空飞起,进入天堂……”
十二点零一分时,你在我的住室点燃了你带来的生日蜡烛,粉红色的。烛火在你手中跳动了一下就耀眼起来。你把那蜡烛放在一面大镜子前的桌上,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于是我们匆忙握别,你的身影在寒夜中远去了。
从此,不管日夜,遥远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永远跳跃着一只很暖很亮的烛火!
选自《辽宁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