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首先声明:藏刀的“藏”是收藏的意思,而非西藏的藏刀。西藏的刀我有好几把,此文所藏之刀,系新疆的英吉莎匕首,另一种风格的“兵器”。
说到“兵器”,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自古兵者为凶器”,兵器即为凶器,显然与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有违,所藏自然愈少愈好。
但不幸的是由于我的性情所致,加之十年军旅生涯,养成了收藏兵器的嗜好,故而每走云南,赴西藏,下内蒙,向青海,均在当地买一把民族刀留念。这些装饰各异、精美非凡的小刀,在我看来凝聚着铸刀民族最高级的文明和最发达的智慧,民族心理与性格,也无不在小小一把刀上显露出来。刀如史,如民族奋斗史和风情史,一刀在手,端的顶得上厚厚一本资料。
比如蒙古刀,配有一双牙筷,制刀人已懂得筷子比手更卫生和文明;云南陇川的阿昌刀,血槽开得斯文,浅浅的一道,刀背上凿几颗星星,星星装饰着佩刀人的心,很雅致;西藏的刀注重鞘饰,许多刀有红的玛瑙和绿的松石,珠光宝气,显示了高原民族独特的审美尺度。或者说刀本身是一个人的身份证,抽刀出鞘的刹那,刀主人的身份、地位直至喜好已传导给对方,你须仔细地掂量掂量。新疆的刀,顶著名的是英吉莎匕首。我曾受赠过一把,这匕首锋利精巧,刀柄上镶嵌着人造红宝石,富有中亚风格。它是我诸多藏品中的上品——不为别的原因,只因我从未走过新疆,我从这把刀上,能读出瀚海大漠滚滚黄沙的啸声,以及一片又一片戈壁绿洲传出的生命的呼吸。
今年九月,有幸走一遭新疆,结果在乌鲁木齐的民族市场,我目睹了平生见到过的最丰富的刀具。从小若豌豆角似的玩具小刀,隐在钢笔中的钢笔小刀,到寒光凛然、杀气逼人的军用匕首,几乎称得上是一个刀具博览会。开心、称心加上贪心,使我几乎要大买特买。
同行的新疆朋友提醒我不要激动,一是我们还要到南疆的喀什,那里的刀更丰富;二是乘飞机时禁止携带刀具,发现了要没收……兴致顿减。然而还是买了两把钢笔小刀、一把小巧的民族小刀,装进背囊,向喀什进发。
喀什的大巴札(集贸市场)果然称得上一个“大”字,进入大巴札,等于进入了一个花布的海洋、围巾的河流。沿着一个个摊位前行,色彩在你眼前迷离恍惚,组合成一个又一个、一块又一块的诱惑。那维族小帽、羊毛壁毯及摆摊姑娘的五彩裙裾交相辉映,让你有目迷五色的晕眩之感,我努力把持住自己,只是找刀,找喀什的刀。
正午的阳光下,果然溅起一片寒光,一溜的刀具摊,由几个维族小伙子守着,高声叫卖着自己的刀。于是选刀,选定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古朴凝重,皮鞘缝制得粗犷有力,配上金黄色的铜柄,加上柄上镶嵌的六粒人造红蓝宝石,给人一种美不胜收的感觉。喀什人把刀打制到如此美丽的程度,证明了南疆传统制作工艺的顽强的生命力!
买定这把显赫的长刀,捏在手里,分明找到了一种远古武士杀伐征战的感觉。这大概是每一个男人贮存在灵魂深处的久远的尚武精神的积淀,只有刀能够唤醒这种积淀,激荡这种积淀。至于别的生产工具,像锄、镐或铁锹,是断然不可能唤起的,钢笔就更谈不上了。譬如我现在写作的这支派克钢笔,捏住它的瞬间我唯一进入的角色是文化人,而派克笔是我的身份证明和道具,与刀岂能同日而语!
刀在手,它温和地陪同我们一行人走过辽阔的南疆,没有扬眉出鞘的机会,很寂寞也很孤独,因为同伴们没有任何人购买这样长的一把刀。
车过吐鲁番时,在天山陡峭的一道峡谷里,我们小憩,同伴们从车上抱出两个硕大的西瓜,我则顺手从背包里抽出喀什长刀,手起刀落,红光四溅,甜蜜与欢笑顿时飞扬开去,我的刀,首次派上了用场。以这样一把好刀、快刀宰杀西瓜,虽然有委屈它的成分,但当我握住刀柄的瞬间,仍有久违的豪壮之感,刀理解我的心情,忠顺地一斩,完成了作为一把刀的首次使用过程。
以新疆瓜祭喀什刀,正好!
告别新疆,我们一行人登机北上,把刀分别装入行李箱中托运,问题发生了:同行的一位长者在安检托运时被叫住,当众打开行李,没收了他的小小的钢笔小刀和民族刀,同时登记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及工作单位。我的长刀也在行李箱中,我甚至早已做好了被没收的准备,却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安检。我想这把喀什长刀一定有隐身术,它会顽皮地窃笑着,同安检的仪器捉迷藏;它知道同一个爱刀的人朝夕相处的快乐感觉,因此它想必乐于置身于北京这座大都市,成为我诸多刀具中最有传奇性的一把……刀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在本文结束前我想起上海文友赵丽宏兄的《失刀记》,他的一把甘南藏刀就是在机场被没收的,使他愤然的不是失刀,而是失去人格的尊严——因为同机的外国旅客就被允许携带小刀。由此看来机场的安全检查并非严密到密不透风,一不小心也会疏可走马。
起码我这把威武的喀什刀就碰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是我纳闷的是新疆如此大量地生产着精美的小刀,在机场又一律没收,这市场与机场间的渠道,终归有些别扭和古怪。
△震撼
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你无法无动于衷。
一座繁华的城市在瞬间毁灭,就像一个顽皮的男孩子搭的积木城堡,搭好之后,他突然不高兴起来,于是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去,一拳打去,这积木城堡轰然坍塌,七零八落的小木块,显示着某种宿命般的无奈。
男孩在1976年7月的一天幻化为地球,华北重镇唐山则成为他的玩具城堡。城堡毁灭于几秒钟之内,七千户人家因此而梦魇般地消失了。唐山大地震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
唐山大地震时我从军云南,云南那时节也地震频发,每日里人心惶惶,政治上的地震配合着大自然的灾情,组合成一种严重的沮丧情绪。我们夜里难以入眠,即使入眠,也在屋里支起一个简单的报警器:篮球上放一个杯子,杯子上又放肥皂盒、饭盒,一层层尽可能堆码好,为的是稍有晃动便能形成足以提醒你的声响——此外还有专门的哨兵,荷枪实弹地感受着大地深处的动静,一有情况,便鸣枪报警。
那一阵常常一晚上冲出屋门好几次,神经几乎崩断。到得最后已麻木与迟钝,随地球的便吧,蚊帐里拥被高卧已成为显示男子汉气度的一种表现形式。人麻木到这种地步,也不易。
唐山大地震不同于云南的小地震。
但是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地震现场,亲耳聆听震后余生者的讲叙,无论如何也体味不到唐山大地震的可怕。
人类的个体生命在暴怒的地球面前,真的微小如蚊蚋,脆弱如芦苇。我看到雄伟的大楼顿时委顿,高大的烟囱脖颈扭断,大桥轰然断裂,如同一根草茎,铁轨扭成了麻花,自然力在一刹那转化成超自然力,你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十万人死亡,几十万人受伤,没有几家人能够逃避家破人亡的结局。奇怪的是那一个时期唐山没有哭声!大悲无声,大哀无音,哭声是表达人类痛苦的一种古老的形式,但这种形式受特定的内容制约。回忆唐山大地震时期的这一情景,一位朋友沉重地告诉我说:“真的没有哭声,因为死的亲人太多,泪已尽。谁若大放悲声,人们会斥责他:哭什么?还不快挖人!”
悲痛也是有容量的吗?
唐山大地震的情况证明了这一点。
初走唐山,唐山俨然是一座簇新的城市。十七年的建设,十七年的拓展,唐山大地震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地球毁灭了唐山,地球如今又呈献了新的唐山。
如果不是仅存的地震遗址,不是那残壁断柱,不是那拦腰抛掷的三层图书馆楼房,还能给人以无名惊骇并让你忆及那可怕的瞬间而外,唐山轻松而潇洒地生活着。农贸市场上人群如潮,花鸟市场情趣盎然,狗市上涌动着宠物热,矿山深处则是一片大干快上的进军节奏。不同的生活层面,展示着唐山共同的风貌:百年老矿派生出的一座工业城市,像火中凤凰再生,这只涅槃的凤凰如今羽翼愈加鲜丽丰满,振翅一飞,华北平原顿时呈现出别一种韵味,唐山真了不起!
真不知唐山是怎样奇迹般复活的?我不知道,可是唐山的每一个市民、每一位矿工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唐山矿的招待所小住二日,偷闲看了一部纪录片《跨越世纪的开滦》,知道了唐山的历史与现实,内中一集为《矿魂》,展示了“特别能战斗”的唐山人的性格特征。我注意到一位名叫侯占友的老矿工,他居然在退休后的几年间改造了一座秃山,使它成为绿荫环绕、凉亭耸立的胜地!
来到唐山,不用再看别的,仅侯占友改造秃山的行为方式,便足以告诉你唐山再生的秘密。
那一日、那一时,地球幻化成暴虐的小男孩,摧毁了百年老城唐山,这是一种地球板块撞击下引发的偶然。
后来,同样的一年又一年,一日复一日,侯占友和他的矿工伙伴们,蚂蚁搬石、精卫衔木般恢复了唐山,而且是青春焕发、别具风姿的又一座新城,这却成为一种必然。
地球的手与人类的手握在一起较量,究竟谁是赢家,唐山最清楚。
唐山,给予我的震撼如此强烈,真是始料所不及!
选自《东昌月刊》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