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身居发达沿海城市的楚人后裔,习楚声、写楚歌本来就是令人感怀的诗歌行为。但今人写古体诗难度极大。毫无疑问,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典诗歌的整体成就远远大于不足百年历史的新诗,在当代,古诗的读者也要多于新诗。新文学运动以来也有一些专写古体诗的诗人。但古诗是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其审美经验和表达方式与现代工业文明后现代信息社会不再兼容,因此,欣赏一下古诗中的某些表现大自然和个人微妙心境的诗是可以的,但立志写古诗当慎之又慎。因为一用古体,免不了那些老套比兴、常用典故,免不了借景抒情、天人感应、感时恨别、寄赠唱和等手法,难有新的思想与意境,却很容易变成陈词滥调。单是五言、七言的格式,就很难表现鲜活的、个性化的、复杂的、潜隐的现代生活和现代情绪。硬说20世纪出了多少个了不起的古体诗人,是不切实际的瞎吹捧。写古诗,自娱自乐可以。但作为一种社会化的诗歌行为,没多大前途。
不难发观,就体式和写法而言,《楚歌》的作者也难以完全避免今人写古体的上述局限。但细读下来,读者还是很容易感受到诗作在题材选择和情感抒发上所作的积极努力。
从题材而言,这首诗把古代楚文明中的豪杰志士作了浓缩式的展示和讴歌。屈原、项羽、李白、张居正、曾国藩等政治、文化文人,诗歌作了画龙点睛式的抒写,对湖湘风物也作了热情地展示。尤为可贵的是,把在湖北生活了十年且在寓居期间写了大量优秀诗作的“楚狂人”李白也纳入“楚歌”中,突破了一般文学史认知的界限。屈原、李白作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得益于荆楚山水的滋养,又构成了湖湘最珍贵的文化遗产。《楚歌》抒怀屈原:“挥尺镇压妖风逆,推砚直磨路不平。”抓住了从屈原到现代湖北诗人绿原作为诗人的傲骨和精髓。《楚歌》张扬李白,表明了作者对荆楚文明的新理解和灌注新血液新活力的取向。“天庭王庭两不诏,我自逍遥更从容!”这是李白的真精神!当代湖北诗歌追根溯源认祖先,只认拜屈原而不认李白是一个极大的缺憾。即使是面对屈原遗产,只强化其忧国忧民而弱化其诡异神秘,只强调其“大我”而忽略其“小我”,只在政治层面上诠释屈原自沉清流的爱国壮举、忽略其昭示后人的人格力量和真诗人品格,也是当代湖北诗坛的一个有意无意的误读。更何况那个潇洒叛逆、个性张扬的诗仙李白,当代文化语境更不容易真正接纳他。加之他是荆楚大地的异乡客,就更对之熟视无睹了。
与此相联系,《楚歌》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情怀。整首诗44节,每节10行,共440行,凡3080字,纵横驰骋、气势磅礴、浓墨重彩、一气呵成。有“五千年来日月明,大江东去长空碧!”之句,奠定了诗作开阔雄浑的基调。写屈原:“悬臂可写动地诗,泼墨能抒通天情。”“我号家国悲声远,九歌动地天亦惊!”极有力度地刻画了崇高悲壮的诗人形象。“风云起兮我心狂,挽弓一怒射天狼!”类似这样的句子在诗中很多,显现了作者高度的概括力、想象力。
“一曲楚歌奏绝响,万载真情万载泪!”“秋月秋雨吟楚骚,千年伤悲千年痛!”“离骚国里多奇韵,一曲楚歌鬼神泣!”这些诗句格调高昂、节奏紧凑、高度浓缩、言语铿锵。《楚歌》作者怀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态度,状荆楚人文风情,抒浪漫主义豪情,强化楚人性格中“悍、强、刚、劲”的基本精神。在以世俗理性为主导的当代湖北文坛,确实有点另类!在消费主义的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中,也有点不同凡响。
当代文学多元化,诗坛严重分野,柳忠秧以“楚歌”召浪漫主义之魂,也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杜李,1986年生于湖北恩施市红土乡,土家族。他是80后诗人,是土家族优秀诗人,也是少数几个文学评论写得很棒的诗人。先后在《民族文学研究》、《文艺报》、《世界诗人》、《小说评论》、《文艺新观察》等海内外数十家文学报刊或大学学报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逾40万字,著有诗学研究专著《文情丽彩》。散文诗集《乡歌,梦里的老家》是中国作家协会2008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乡歌,梦里的老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政治抒情诗,而是土家族历史、现实的抒情诗,因而也带有特殊的意义,包括政治意义。全书分四章:《鄂西风韵》、《鄂西风流》、《鄂西风情》、《鄂西风景》,从不同角度对鄂西进行了深情讴歌。第一章《鄂西风韵》,诗人追溯历史,在广阔的历史长河中,探寻鄂西的生长足迹。《鄂西,鄂西》既是本章的引子,也可以视为全书的总起,它拉开了全书的序幕:“孤寂,洪荒。一个民族的骨骼,在历次的造山运动中,渐次清晰。”诗人试图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打捞关于鄂西的记忆和踪迹。“清江蜿蜒东流,廪君溯江西征。”祖辈们在鄂西扎根,从此,风霜雨雪,血雨腥风,这个民族傲然挺立。在这一章里,诗人抓住了历史河流中的主干和骨骼,那是拼搏和奋斗,是正直和朴实。这之后,诗人为这副骨骼赋予血肉:如《清江源》、《巴人悬棺》、《巴盐古道》、《河图洛书》等。它们连接着历史和现在,使这片土地有了神秘色彩,一个民族的轮廓也渐渐清晰。《鄂西风韵》是全书的总章,对历史的追溯,让接下来的写作有了依托和凭借。历史谱系的正本清源,个人的灵魂也有了安托之所,写作也有了底气。这一章是“起”,激情洋溢。
当追溯完成、序幕拉开之后,就要落实到具体的细节上来。第二章《鄂西风流》,是对鄂西风流往事的书写。在广袤的历史背景中,开始了对人的讴歌。第一篇名为《东方战神》,与其说是对个人的赞扬,不如说是对一个符号——勇武的英雄的讴歌,这也可以看成是本章的序幕。在历史的洪荒中,开疆立国,诗人写了三个方面。
一是战争,各民族的史诗大都是对战争的书写,讴歌战争中的英雄人物,比如《伊利亚特》、《格萨尔王》。这一章节,诸如《西征的廪君》、《1935,贺龙在鄂西》都是对英雄的讴歌,侧重于他们身上所散发的英雄气概。
战争是武功,另一宗必不可少的乃是“文治”,因此,不管哪个民族,既需要战功赫赫的英雄,也需要安邦治世的文臣。《写给范悙》,赞扬的是诗人范悙的文才:“从蛮荒地域上路的诗人啊,随着史前糙石的手指,将目光投靠在天地漂浮的虹衣,闪烁的眸光随同星辰一道被天空的浩瀚淹没……”在表达景仰的同时,诗人也表达了自己的抱负:“我能否做一个民族的传人和诗魂的后裔?我只想用一种精神承接这高洁的衣钵,在太阳和月亮无休止的行程中去追逐和流浪。”
然而,文治武功都是英雄人物的伟绩,历史长河中,更多的是平凡的百姓,他们历经磨难却坚忍不拔。《最后的马帮》写的是马帮汉子,《纤夫的石头》写的是纤夫的艰苦和艰苦中的坚韧。他们平凡,但他们是国家和民族的基石。这是诗人在这一章里表现的第三方面。
在第三章《鄂西风情》中,诗人则全面地展示了鄂西的文化风情。这为线条性的历史增加了文化的含量,历史本身也就显得丰富起来。而且,文化风情展示,本身就可以看到历史的纬度,也可以看到历史长河中文化的传承——后者更增加了历史的厚度。《踏血河》是写祭祀母亲的一种古老仪式:阳世的孩子们赤脚从环形水沟里慢慢蹚过,在悼师对亡灵的感言中,任冰刺骨,借以体验母亲分娩时的痛苦和岁月载负的沉重母爱。《四道茶》是写一种民间流传的情歌,借以歌颂鄂西人民的淳朴。《傩戏》是对鄂西一种古老戏剧的缅怀。文化传承是民族保持生命力的重要前提,薪火相传,文明才不会中断。因此这一章的风俗文化的展示格外有意义。
在风俗展示的同时,当然也是一种对风俗的纪念和怀想。它提供了一种活的文本,在诗人优美而饱含热忱的语言中,种种仪式获得了生命,文字赋予它以形态。
结束了对文化风情的展示,诗人的笔触转移到自然景观上来。自然风物的天生之美,较历史之厚重,有别样的风韵。鄂西地处深山,有许多瑰丽的自然风景,那里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历经千年,仍然完好地保持着它本来的模样,未经雕琢和加工。可以说,鄂西的每一寸土地,都洋溢着自然的造化之功。在第四章《鄂西风景》里,诗人沉醉于优美壮美秀美奇美的鄂西风光,激情没有退却,但笔触变得温和多情起来。
“在这个季节,高山需要诗句,因为它的躯体镌刻着山歌的铭文;河流需要赞歌,因为它流淌着淙淙的沉静。”面对自然风光,诗人也不自觉地放低了身段:“我正追寻诗人笔下的桃源。那暗结的蓓蕾和周身的嫩绿呀,纵然是西出阳关,也有以一粒种子去释放昂然向上的姿势,去品咂日月后穿怀而去。让依依的乡情,在眺望的炼狱里,展示被沸点浸泡的姿势。乳花浮出,如同腾波鼓浪,在粼粼的涟漪中绽放昨天。我不知道会有多少霜降或者归雁来把布满脚印的道路,拉长,或者成为快乐日子的弓弦。”
自然风光让人沉醉,也容易激起人的思绪。诗人因风景所蕴含的历史气息而兴奋,也因自然的安详而宁静。兴奋时癫狂,灵感喷涌,而宁静时的安泰,也是写作的好状态。如华兹华斯所言,诗歌往往是“于宁静中回忆出来的感情”。
面对家乡,诗人时而深情高歌,时而浅唱低吟。姿态有变化,而对家乡的深切的爱是贯穿始终的。这部散文诗集充溢着历史的气息。即便是在写到现时的时候,诗人也不会局限于一时一地,去追溯它和历史的关系,探寻它在历史中的流变。这使诗作摆脱了纯粹的文字美,而有了历史的重量。
在立意上,《乡歌,梦里的老家》也有境界高远之处。诗人没有仅仅满足于单纯地抒发情感,在对坚韧、豪放、朴实的讴歌中,无疑也是饱含着诗人自己的价值选择的。杜李有一颗赤子之心,对家乡的热情讴歌是表现之一,对美、坚强、善良的由衷赞扬也充盈其间。
在篇章的安排上,杜李显然是费了心血的,四章四个角度,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在抒情效果上互相促进,浑然一体。然而,在章节之中,仍有略显混乱的地方,当然这并无定规,也有可能是诗人有意为之。此外,在对鄂西的讴歌之中,角度的覆盖面很宽广,但在具体对象的选取上,仍然显得单调平整了一些。最后,历史谱系的鲜明固然是一大特色,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现实的遮蔽。
柯于明,1957年生,湖北阳新人。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等300余万字,著有小说集《世象戏说》、《迷失的山群》、《寒梅铮铮》,诗集《三月的心事》、《采紫藤花的少女们》,报告文学集《岁月的回声》、《微笑的星辰》等。
诗集《豪情万丈》以诗人的视角记录了咸宁的提速发展、沧桑巨变。其中有一首即题为《咸宁赞美诗》,可见作者对生他养他的故土的热情。
豪情万丈,是颇有气魂、颇为自信的高调抒发:“豪情万丈,豪情万丈,/我的豪情煮沸了万里长江;/豪情万丈,豪情万丈,/我的豪情点燃了满天星光……”诗人热情赞美新世纪:“打开所有的门窗/笑迎新世纪的第一个黎明……/我的祝福写满高山大海、河流山川/写进每一颗充满憧憬的心灵……/我虽渺小,我虽卑微/可我的命运已融入新世纪的命运/我的前程折射出人类的前程”。
《豪情万丈》带有鲜明的朗诵诗风格。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郭小川、贺敬之的朗诵诗曾广为流传。尽管二人写法有异,但抒写大时代、倾满腔豪情、追求震撼效果的诗风并无二致。在那个一体化时代有凝集人心、激发理想之奇效。
激情和哲理的融合是朗朗诗的特点,也是政治抒情诗大都适合朗诵的重要原因。柯于明也是追求哲理化表达的,请看这些从网上搜集到的诗句:我们拥有比云朵更自由的心灵,我们拥有比浪花更活跃的思想;我们的人格尊严像雪峰高高耸立,我们的生命价值像牛市天天看涨。每个人都是一面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每个人都是一颗太阳,放射出熠熠光芒。
人类的目光能穿透大气层,却不能看清人类自己的形象;人类的手臂能举起卫星和飞船,却举不起人类的尊严和荣光。就是没耐心去人的内心深处好好观光;……就是没思考“人”究竟有多重分量。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文明弄成了“智障”;……人类用自己智慧的绳索将自己捆绑。有豪情、有“大我”,有对人类、社会的沉思。但某些表达尚欠打磨,如:好好观光人的内心深处,有为求押韵而来的生硬。生命价值像牛市看涨,比喻不够恰当。
自90年代以来,中国诗人纷纷抛弃了十七年间形成的以“大我”代替“小我”的诗歌模式,是因为认识到了“大我”的空洞,“小我”即“无我”,而无我即无诗。这是值得热衷于红色抒情、宏大叙事的湖北诗人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