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林与其说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大学的校区,毋宁说更像一座古旧的书院,形制、院落、屋宇,悉皆如是。依势就形的建筑,错落有致的院落,青石板的甬道,厚重的木制门户,院井中参天的古木,这一切都烘托出一片静谧;静静的庭院、静静的屋宇、静静的古木、静静的教室,就连那略带吟唱式的读书声也婉转出几许静静的氤氲。还记得当年被高年级的一位学长领着我们扛着行李走进院落时,除了看到一条“为革命而发愤学习”的大红横幅外,其他既没有看到什么挂帅什么领先的训示,也没有看到什么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叮嘱,亦没有看到什么这万岁那万岁的呼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平静、安详,都是生活原本的样子。每天迎朝送夕之时,手捧着《文学概论》、《先秦文学》之类的讲义,端坐在参天古木下的石凳上,一页一页地翻阅,不时又低吟浅唱,那份陶醉、惬意,简直是沁心彻骨;偶尔冥目凝神则可以聆听到古林上的落叶瑟瑟坠地的轻响和时断时续或急或缓的飘飞的蝉鸣,这当儿,便油然而生出一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悠然恬然缥丝缈然的心境,便颇有一种“心是明镜台”的随喜:这真是一片幽静的天地,一个绝妙的适宜于静静读书的好地方,而这对于一个昨夕还是一心只想痛快地读书、忘情地读书、酽酽地读书、痴痴地读书的渔樵仔田舍郎,今朝己成为大一新生的学子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缘,实在是天赐的别馆书堂。好一个静静的昙华林。
幽静的环境,宁静的氛围,他常带来悠悠遐想和缈缈神思,我有时想,这昙华林的静似乎是有迹可寻的,它或许发乎古圣先贤的满腹经纶的血脉,止乎当今学子发愤图强的心志。对这种静,屈原的概括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倘不能静,将如何求索;诸葛亮的诠释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非静无以成学”,很显然,诸葛亮是将静与淡泊与学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静则无以谈淡泊,也无以谈成学;陶渊明则演绎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阅尽世事人生后的一种更深层次的静;韩愈则归纳为“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不难领会,韩愈深刻地指明了与静相对的是“嬉”和“随”;朱熹对此则作了一个很形象的类比:“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其意思也很清楚,你如果真正静得下来,有了真正的静功夫,那你就可以“中流自在行”了。草蛇灰线,披径寻迹,我似乎对昙华林的静更钟爱有加了,并油然生出一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之慨。于是我又蓦然悟到:静并非仅仅是所处环境的幽静、宁静、安静,它似乎更应该是一种淡泊闲逸的人生态度,一种高远深阔的人生境界;而有时,这种静又体现为一种思索忖度,一种咀嚼考量,一种品味评判,无怪于诸葛亮要特别强调“非静无以成学”了。我们的学府,我们的学人是多么需要这样的静啊!
然而好景不长,在昙华林,仅仅一年多一点,这种因宁静而富足惬意的日子很快就被颠覆了,随着一场“阳谋”计划的实施,喧嚣取代了宁静,狂噪湮没了清醒,此后的两三年,我们基本上就是在噼噼啪啪(敲碎铁、矿石声)、吱吱呀呀(手推车的碾轧声)、叽叽喳喳(拔白旗编教材的议论声)的喧嚣中蹉跎岁月。现在回想起来,有时还不免汗毛直竖,要是没有昙华林的那静静的一年光景,所谓华师中文系本科四年那真是彻底地白上了,呜呼!
(周涤非,1955年入中文系。武汉实验中学高级教师)
说昙华林的“林”
【程善邦】
昙华林的称谓,名实不符,它除个别花匠有时在花缽中偶尔栽种一株或数株昙花以供欣赏外,又何“林”之有?然而昙华林确实花木成林,四季飘香。不过它不是昙华的“林”,而是由樟树、广玉兰树和桂花树等等所组成的“林”。
进校门不远处,就是一排雄伟高大的古老的樟树林,它们枝繁叶茂,四季常绿,冠大荫浓,巨如伞盖。因为它们正好生长在高高的陡坡上,所以在它们的浓荫里有三座数十级的麻条石砌成的台阶,台阶中途的两边还设有石凳,供人上下时休憩。坡上坡下还有可供人行走或散步的土路和水泥路。每当初夏,树叶间在人们不经意中缀满了黄绿色的小花,散发出樟脑般的清香。如果你在这遮阴避阳的树下行走或散步,闻着这阵阵的芬芳,那么你的心情将是何等的舒坦和畅快啊!我就喜欢这排古老的神奇的樟树,每当舞文弄墨遇到困顿的时候,我就来到它们的绿荫下边散步边思索,有时真如神助般地使我的思路豁然贯通起来。
一幢幢小楼的门前房后和条条小径的两旁大都种植着广玉兰树。它是四季长青的阔叶乔木,在高丈许处才开始分枝发杈,绿叶油亮厚实密集,其树冠有的像伸出的手指,有的像撑开的雨伞,有的像托起的福塔,有的甚至形似狮虎相斗,有的简直就是蛟龙旋顶。生机盎然,终年不败。尤其是五六月间,从绿油油的叶丛中,绽放出一朵朵硕大的洁净的白花。远处望,像白鹤卧枝;近处看,似荷花怒放。色泽在纯白中渗透出淡绿,质地似玉雕又显露出柔韧,气韵则清纯而高雅,芳香而馥郁。有的叫它“荷花玉兰”,有的称它为“陆地莲花”。有的更用诗句頌其美:“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韵友自知人意好,隔帘轻解白霓裳。”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不知园艺师是有意而为还是怎么的?把昙华林本不多的十来株“梅定妒,菊应羞”“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桂花种植在很不起眼的墙角屋后。尽管它材质远不如樟树伟岸高大,它的花瓣远不及广玉兰清丽肥硕,然而它的芳香清可绝尘,“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折得一枝携满袖,罗衣今晚不须熏”;浓则远溢,“江汉光翻千里雪,桂花香动万里秋”“纤纤绿里排金粟,何处能容九里香”,更有“桂花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名句盛赞其芬芳远播。昙华林的园艺师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即使把它们栽种在人们不常光顾的僻静处,人们也不会忘记它的。记得有一回,正是少花或无花的某月,我却隐隐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的清香,我便循香觅去,转了两个弯,在几间废弃的旧平房背后发现有三株四季桂(又叫月桂)。它的花虽没有金桂那样黄,没有银桂那样白,没有丹桂那样橙,却白里透出淡黄,淡黄中似乎稍带橙色,花开得也不怎么热烈,但其香味却幽远绵长,好闻极了。
我既喜爱昙华林那排参天的樟树,也喜爱昙华林那一行行多姿的广玉兰,更喜爱昙华林那栽种得稀稀落落仅十来株的四季桂。它虽然长势不怎么耀眼显赫,又被种植在偏僻的旮旯里,但它却能幽香远溢,且沁人心脾。由此我想起在昙华林教授过我们课程的几位先生,一位是教古代汉语的高庆赐老师,他虽然被错误地划为右派,但在教学上却一丝不苟。上课时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解,一边娴熟快捷地板书,你要是能记录下来,那无疑是一部学术严谨的好教材;再一位是教写作的王凤老师,他也被错误地打为所谓的胡风分子,他不但批改作文认真负责,而且他写的评语就像一篇篇优美的随笔;还有位教现代汉语的年轻老师,他分析语法所举例证大都取自文学作品中的优美文句,所以他把枯燥乏味的语法讲解得十分生动有趣。这样的老师难道他们不恰好像昙华林的四季桂么?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且被冷落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上。但是他们有一份热散发出一份热,有一缕光释放出一缕光,把课教得如此有水平有特色而深受学生们的喜爱!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是春蚕精神?!是蜡烛精神?!其实他们更像是我们在此所说的四季桂精神!难道不是么?
(程善邦,1960年入中文系。湖北省教育学院教授)
钟楼记忆
【李成利】
从读书到毕业留校工作,在昙华林居住八年,那里留下了我的青春脚印。昔日的昙华林古木森森,花草并茂,亭阁楼宇颇具风味。许多美好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随着46个春秋轮转,在我的记忆里,要么模糊不清,要么荡然无存。唯独昙华林的钟楼,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悠扬悦耳的钟声,仿佛仍在我的耳边荡漾,激起心中涟漪,泛起许多难以忘怀的情景。
钟楼为砖木结构,状如矩形婴儿摇篮。南北为二层,东西为三层。就周长而言,南北长而东西短。西楼三层顶部为一阁楼,古钟悬挂其中。每层有宽敞的走廊,均有方形廊柱,支撑顶部飞檐,廊柱之间安有木质栏杆。走廊底层铺有青石板,二、三层用木板铺成。钟楼内为开阔的天井,天井正中用青石铺了一条南北走向的人行道。通道东侧有口深井,井旁有棵紫荆树。该树生性怪异,每年先花后叶。初春,叶儿刚吐出绿豆似的嫩芽,紫红色的花儿却堆满枝头,随风摇曳,向人们展示她的艳丽芳姿。楼底有三门,西门南门开阔,东南角有一侧门,略为窄小。楼北为武汉市第十四中学,楼南有很长的斜坡。坡面有多条用麻石辅砌的台阶小道,坡上有形态各异的古建筑,有中西合璧的楼宇,有耸入云霄的水塔,有绿瓦飞檐八角亭。楼宇亭阁之间,古木参天,花草茂盛,与钟楼相映生辉。
钟楼四季风光,无不赏心悦目。每年春天,楼南山坡及古树,经过习习东风抚摸,古树吐出新芽,地面冒出嫩绿,鸟语喃喃,春燕翱翔,呈现一派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给人以期盼、以向往、以活力。昙华林、钟楼以及人们脸上春意盎然。夏天来了,绿树成荫,青翠欲滴。钟楼外落英缤纷,给人行小道、给小山坡撒上红花绿叶,形成靓丽的风景。学子们手捧书卷,坐在古树下读书纳凉,置身于这绿的世界、花的世界里,心旷神怡,诗意满怀。秋天刚至,西风用凉意清洗人们身上的汗渍,魔术般的将绿叶、青草染成黄色、橙色和红色。有些急性辞枝的树叶,凭借西风,在蓝天白云下舒缓地飘游,然后徐徐地降落在钟楼的天井内,似乎在向人们通报:秋天来了,收获的季节到了,是学子们清点学习成果的时候了。冬天的雪景,另有情趣。钟楼外的古树,披银挂玉,宛如身披银色铠甲的武士,北风催动,颇有整装待发态势。钟楼上空的鹅毛雪片漫天飞舞,不约而同地向钟楼天井内筛泻下来,天井内很快铺上毛茸茸的白色地毯。雪过天晴,太阳射进天井,四周飞檐挂着参差不齐的冰柱,在阳光照耀下如晶莹剔透的玉坠,银光闪烁。目睹这冰雪世界,吸吮毫无一丝纤尘污染的空气,人们的心灵受到洗涤和净化。
钟楼的月光,如诗似画。春夏之交,夜幕笼罩钟楼,如纱薄雾从亭阁楼宇间袅袅飘浮过来,渗透到钟楼天井,使钟楼顿生朦胧神秘之感。月亮冉冉升起,翻越树梢,爬上浩渺夜空,然后将皎洁的光芒洒进钟楼外黝黑的树林里,清风微拂,碎影飘游。万籁无声的幽静夜景,顿显灵气。月光洒进钟楼,天井内如银泻地。钟楼寝室内均已熄灯,同学们进入梦乡,我却仍在二楼走廊上留连忘返。恒古不变的月光,近在咫尺,温柔而亲切。夜深了。皓月西移,廊柱影子也缓慢地移动着。寝室里传出鼾声,远方飘来一缕箫声,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低沉,时而略带凄凉。我想弄箫人一定是坐在月光照耀下的古树丛中,触景生情,用箫声表达自己的深沉思念。箫声伴着鼾声,钟楼显得特别幽深宁静。这是一个纯洁而无肮脏的空间,这是一个恬淡而无私欲的世界。此时此刻,我怡然自得地陶醉在这种清新而美好的境界之中。
钟楼的早晨,充满朝气。激越的钟声,将学子从甜梦中唤醒。大家走出寝室,在走廊上一阵洗刷忙碌后,或坐在走廊上春蚕食叶似的看书,或站在走廊上朗诵楚辞唐诗。有的走出钟楼,在古树丛中沐浴晨曦,有的在背诵外语,有的在做早操。教授们在那里散步、练拳。还有三三两两的女同学在山坡上舞剑,不时发出清脆爽朗的笑声。鸟儿要么在树枝上呢喃跳跃,要么展翅飞翔。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展现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
钟楼内的教学氛围,弥漫着学府气息。每当钟楼的钟声敲响,学子们纷纷走进教室,随后老师步上讲台。各科教师风采不同,各有专工。方步瀛教授倒背唐诗,如行云流水,学子们无不为之倾倒折服和由衷敬佩。高庆赐教授讲授古汉语时,和蔼可亲的神情,抑扬顿挫的语言,充满激情的教态,给学子们很强的感染力。欧阳德威老师讲授宋词《声声慢》,透析李清照离愁别恨的凄楚心绪时,绘声绘色,入木三分,似乎感同身受,学子们亦被感伤情绪感染。外国文学教授胡雪、王忠祥对哈姆莱特、高老头、安娜?卡列尼娜、聂赫留朵夫等典型人物的性格分析,淋漓尽致。现代文学教授许清波、黄曼君、田蕙兰,古典文学教授谢善继、黄清泉、丁成泉,古汉语教授邵子风,现代汉语教授邢福义、丁玉玲,语言学教授杨潜斋,文艺理论教授孙子威,民间文学教授刘守华,文选写作教授熊庚甫、朱伯石等,他们的教学,无不引人入胜。石声淮教授讲课,慢条斯理,语言风趣,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犹如甘泉,沁人心脾。他朗诵《离骚》时,声调高低起伏,停顿转折,荡气回肠,时而细语沉吟,宛如溪水潺湲,时而高声朗诵,又如山谷呼啸。可谓绝艺绝唱,课堂上的学子如醉如痴。
昙华林内人文荟萃,群星璀璨。钟楼是文化知识宝库,是培育英才的摇篮,具有浓郁的书香气息。钟楼虽已被拆毁,但它永远耸立在我心中;教导我们的老师虽然多已作古,但他们音容笑貌犹在,他们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
回顾钟楼内四年求学生活,我浮想连翩。想当年脸上谱着天真与稚嫩,思想情绪自信与高昂,频频张开梦想的翅膀,自由驰骋。从不问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生道路是否艰难、典折与漫长;也未曾想到在未来滚滚红尘中、在无情现实生活冲击下,会如何变得妥协、淡然与无为。尽管而今现实与当年的梦想,落差巨大,但我并无转眼成空的感觉和遗憾。因为当年纯洁的心灵与高昂的精神面貌,正是青年的可贵特质,也是值得永远珍藏的精神财富。如果说岁月如歌、人生如梦,那么最动听的是钟楼岁月里的青春赞歌,最美妙的是钟楼里的青春梦想。何况在钟楼这座文化知识宝库里充实了自己,文化气质和思想情操受到熏陶。在钟楼内与许多窗友建立了白璧无瑕的深情厚谊,有的成为自己的良师益友,使我受益终身。因此,应当自豪地说:我可以用钟楼里那段美好的回忆作为供品,去祭奠自己已逝去的青春!
(李成利,1958年入中文系。曾任中共湖北省委讲师团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