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到过昙华林,却对它有一种莫名的神往。这也许是成语“昙花一现”的缘故吧!昙华林,多么富有文情画意的名字!我相信它同昙花一定有某种联系。经了解,果然如此。原来昙华林是一条历史文化古街,历史上特别是近百年来,这里居住过许多风云人物,发生过许多影响历史的事件。可以说这里的一街一巷都蕴藏着历史信息,一砖一石都承载着人世沧桑,一树一花都散发着文化馨香。相传昔时昙华林一带的人善种昙花,街道两边的小庭院中多植昙花。古时“华”同“花”通,故称昙华林。在一个晴朗的夏末,我来到了这个有几分神秘的地方。只见大树参天,花草铺地,一幢幢各具特色的洋楼掩映在绿树之中。夏末的太阳虽是暖烘烘的,但校园却是清凉世界,徜徉在林荫道上,凉风习习,爽气宜人,呼吸那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似有一股清泉从心田流过,真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这是中文系的话,一定会误以为是走进了某个城市的大公园呢!能到这里来学习、生活,让人感到十分庆幸。
后来还听人说,此地岂止昔时有昙花,现在中文系院内就有昙花,这更让人兴奋不已。于是,只要有空,我就暗暗的在中文系院内四处寻找昙花,从钟楼内外到办公楼前后,从礼堂周边到岗坡上下,从学生宿舍区到教工宿舍区,但始终未见昙花的踪影,心里不免空落落的,十分扫兴。
谁知有一天,突然传出一个惊人消息:院内的昙花开了!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凉爽的早晨,我发现校园的气氛有些异样,不少人似乎在兴奋地传递着什么。一打听才知道,昨天夜里我们院内多年不开的昙花竟然开了,不少同学都见到了,甚至连相邻的美院都有人来看了。因已熄灯,没有人声张。唉!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失掉了,令人十分懊丧。
早餐后在去教室的路上,我不经意地见到一群女同学又说又笑又蹦又跳地走来,她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争先恐后、绘声绘色地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她们在谈着昨晚昙花盛开的情景。听着她们的描述,我的眼前仿佛展现出了一片昙花园。
深邃而悠远的天宇,湛蓝湛蓝的,笼罩着沉睡的古城,喧喧笑语和朗朗书声早已远去,四周显得分外宁静。如水的月光泻满了校园,楼宇和树木都泛着浅浅的蓝色的光,柔柔的,幽幽的,有如童话一般。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昙花园,一株株绿茵茵、青油油的,茁壮而挺拔,一排排安安静静、整整齐齐地站立在那儿,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排着队,准备接受老师检阅似的,十分可爱。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昙花园里似乎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发现昙花要开了。首先是我面前的那一枚紫红色的大花蕾微微抖动,随之整个植株也微微抖动,接着花苞慢慢张开,雪白雪白的,一层一层地舒展开来。随后,花朵也微微颤抖,花心中雪白如丝的花蕊慢慢伸直,花蕊与它头顶端的橙色花粉也微微颤抖。这一切多像一名战士振甲抖戈要冲上战场。不一会儿,满园昙花竞相开放,小的如碟,大的如盘,洁白如雪,朦胧的月光下,昙花园恰如披上了薄薄的银装。一阵微风轻轻吹过,一缕缕清香袭来,沁人心脾。花丛中似乎飘浮着薄薄的乳白色的轻雾,微风轻拂,化为一缕缕淡烟绕着一株株昙花游动,如一条条飘动的丝带,一株株昙花就像一群白花仙子舞动丝带在翩翩起舞。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也许快天亮了吧!空气逐渐清凉湿润起来,花瓣上似渗出了许许多多细细的小水珠。此时我再俯身细看,发现有些花朵已开始萎缩凋零了,那些细小的水珠已凝结成了晶莹的露珠,在月光下一闪一闪。我凝视了很久很久,心中越来越沉重,深感那不是露珠,而是昙花的眼泪!你看,昙花用自己的毕生心血和全部力量绽放,扮靓了世界,献给了人类,却见不到绚丽的朝霞,看不到喷薄的朝阳,在黎明前默默地离去,这泪珠是难舍的泣绝,是一曲生命的悲歌!这泪珠落地虽然是那么轻、那么软,但我的心却受到了重重的撞击和深深的刺痛……“叮!叮!叮!……”上课的钟声把我从梦幻中唤回。我随同学们一起走进了教室,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昙花一现”虽然只是一个比喻,但对于昙花而言却含有极大的贬义,这是多么的不公平!是的,昙花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它用整个生命为花的世界增添了光彩,给人的世界带来了愉悦。这昙花的“一现”,“现”得何等精彩,“现”得何等凄美,“现”得何等惨烈!这一“现”,让见过的人终生难忘,让未见过的人永远神往!这一“现”成为永恒!
其实人何尝不是如此呢?一个人就算能活到一百岁,甚至更长,但对于悠悠历史长河而言,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也就是昙花一现。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象昙花一样,全力一搏,奉现自己,扮靓世界!试问:难道今天如此精彩的世界,不就是由一代又一代“昙花”式的芸芸众生所扮靓的吗?
(张玉权,1962年由教育系转入中文系。曾任湖北省政协副秘书长、提案委主任)
昙花绽放
【罗国成】
昙华林的师生对昙花情有独钟。
昙花还有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芳名。因为她只在夜间绽放,所以,又称她“月下美人”。月下美人的芳龄短暂,花容易逝,一般盛开2-3小时就凋谢了。因此,有“昙花一现”之说。还有人形容昙花是“刹那间的美丽,瞬间的永恒”。要想亲眼目睹“刹那间的美丽”,切身感受“瞬间的永恒”,真是机遇难得。我上大三的时候,机遇终于来临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明月悬在高高的夜空,清辉洒满了校园。一幢幢中西合璧的建筑,一排排疏密有致的树林,好像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朦胧胧,似隐若现。一块块袒露的平地,在月光的辉映下,宛如一方方平静的池水,泛着微微的白光。我和同学们踏着月光,向花圃走去。
花圃的昙花都是盆栽的。十盆昙花成一字形摆在木架上。昙花的主茎呈圆筒形,有一米多高。昙花有枝无叶,或者说是枝叶合一。枝茎呈叶状扁平形,很像仙人掌,碧绿绿的。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生长在枝叶的边缘上。硕大的花蕾像个漏斗,紫红色的外衣,像充满了气的气球,胀鼓鼓的。
花圃栏栅外已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人虽多,但很静。同学们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花蕾,等待着昙花绽放的美妙一瞬。
“开了!昙花开了!”一声惊呼,打破了沉寂。
看!紫红色的外衣,像舞台上的帷幕,缓缓地缓缓地开了,露出了一束长长的﹑洁白如雪的花瓣,宛如妙龄少女,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不一会,二十多片光洁柔润的花瓣,也缓缓地﹑缓缓地向外舒展。昙花将生命的心血倾注进白玉无瑕的花瓣,让她尽情的舒展,尽情的绽放;昙花将美丽﹑纯洁﹑清香,尽情的释放﹑释放……昙花绽放了!几十朵似雪般清纯,似明月高洁的昙花绽放了!她们同时在一棵盆栽上盛开,高低错落,相互映衬,绚丽多姿,雪白耀眼,美妙极了。
伴随着昙花绽放,飘出一阵又一阵浓郁的清香,沁人肺腑,让人神清气爽,赏心悦目。
伴随着昙花绽放,欢声沸腾,经久不息。
突然,欢声戛然而止,同学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原来,一朵朵绽放的昙花,好像释放尽了生命的能量,累了,疲倦了,那雪白淡雅的花瓣,缓缓地﹑无力地合拢了。
望着凋谢的昙花,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伙子,还没走?”
叫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看看周围,栏栅外只剩下我一人。我喃喃地说:“绚丽的美,悄然的逝,太短促了!”
老花工淡淡一笑,走近我,语重心长地说:“昙花的绽放,是生命的绽放。她虽然短暂,但她的美丽﹑纯洁﹑清香,却永久永久地留在人们心中。”停了停,他继续说:“其实,生命都是短暂的。就说人吧。人生不过几十年﹑上百年。如果与悠悠历史的长河相比,与无始无终的岁月相比,不就是昙花一现么。生命的价值不在于生存的长短,而在于是否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释放出来。”说罢,他把手伸过栏栅,在我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转身去了。
望着老花工远去的背影,我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一位老教授被划成右派,下放到花圃劳动改造去了。难道老花工就是他?
三年来,我经常去花圃附近看书,散步。看到老花工,不,是老教授,晴天一顶草帽,雨天一件蓑衣,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日复一日地为各种芳草花卉浇水、培土、施肥、剪枝、打叶、治虫。身处逆境,忍辱负重,默默地培育美、无声地释放美。老教授不也是一朵绽放的昙花么!
这一夜,我失眠了。眼前总浮现着昙花绽放的绚丽美景;耳边回响着老教授意味深长的话。他那睿智的思想,深刻的哲理,身处逆境而默默奉献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我。
起床钟声还未敲响,我独自来到林荫大道,只见一位同学向我迎面走来,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对他的身影很熟悉。他身材高大,健壮,浓眉大眼,兜腮胡,一身阳刚之气。当我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正在吟诵葬花词。声音低沉、浑厚、婉转、略带有几分伤感和悲怆。
我的心不由得一震,按他的外表气质,应该是敲铜板,唱大江东去,或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然而,他却柔情似水,怜惜起花谢花飞,魂消香断来了。如此明显的反差,集于大汉一身,令人费解。也许是有感于昨夜昙花的绽放与凋谢吧。
几十年过去了,这位同学的形象和他吟诵葬花词的情景,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2009年,年级组织入学五十年聚会。我们在江城尽情地享受重逢的喜悦。欢喜之余,对眼相望,昔日风华正茂的学子,如今都是银丝满头的爷爷奶奶。许多回忆,许多感叹、许多唏嘘。这时,我想起了那位同学。他来了么?我在人群中寻找了好几趟,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在“灯火阑珊处”。一股失望之感,油然而生。
第二天,同学们一起去昙华林重游怀旧。我怀着急切的心情,奔到了熟悉的地方。曾经聆听古典文学的礼堂,曾经生活了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宿舍楼,那座令人神往的文华楼,那条见证我们低吟默诵、勤学奋斗的林荫大道,都消失了!呈现眼前的是一排排陌生的高楼。只有那高坡上的老樟树,依旧迎风屹立,笑对昙华林的沧桑巨变。
樟树下,有个人在独自徘徊。定睛一看,浓眉大眼,兜腮胡。是他,就是他!只是岁月染白了他的须发。他瘦了,矮了,腰弯了,失去了昔日的气质风采。
我连忙走过去,唐突地问道:“是在回忆当年吟诵《葬花词》的情景吧?”
他猛然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哦”了一声,低声说:“你是说我弟弟吧!他走了几十年。”
原来,那位同学毕业后,分配到鄂西山区一所中学任教。一次山洪爆发,冲走了三名学生。他毅然跳进滚滚洪流,竭尽全力,奋力营救。当他把最后一名学生举上岸后,自己已筋疲力尽,被洪水冲到很远了。三名得救的学生在岸上奔跑着、哭泣着,撕心裂肺地呼唤着老师。可是,他们的老师已被洪水吞没了。他哥哥收到了这次聚会的通知,特地从鄂西山区来到昙华林,寻找弟弟当年学习、生活的足迹。
我耳边又响起了老教授的话:“生命的价值不在于生存的长短,而在于是否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尽情地释放出来。”
鄂西的同学啊,你忘我无私的伟大的精神,舍己救人的高尚情操,就是你短暂生命的绽放。
(罗国成,1959年入中文系。荆州市委党校教授。曾任荆州市委党校副书记、副校长,荆州市社科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