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从眼前这些零散的事情中领悟到,所有解决办法的得与失,只是对不起未来世界的一个不明的期望。夫也罢,陈前也罢,是我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而当成一个“物”,去敷衍他们。并将自己的不满,用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栽进了他们的男性怪圈,弄得爱情不是爱情,友情不是友情,好像互相之间,无形中变成了一场灾难性的欺骗感情!
微子想后,震惊了。她感到,在这场爱情、友情,欺骗感情的漩涡中,是她在一波推向一波,造成这种灾难性的恶性循环的……
“我是罪魁祸首,我是罪魁祸首!”微子在心内一遍遍地诅咒自己,恨不得有个地缝立马钻下去,永远不再出来。
陈前见微子那痛苦的样子,误以为他看出了破绽,认定机票钱……可是,陈前猛然想起了什么?便慌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机票一看,“啊”地一声愣住了。然后,像不相信似的,用双手揉了揉发困的眼睛,确认是真的时,羞愧地看了微子与小张一眼,喃喃地说了句:
“微子,对不起,是我记错了,这机票钱是……”
微子摆了摆手,示意陈前不要说了,这已经够她承受得了,如果再纠缠下去,即使证明她是对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微子从赫尔辛基到现在这段时间内,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承受。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局面,微子对小张说:
“哎,小张,飞机票全给你,请给我们开一张正式的考察发票吧。你这些天跟着我们也跑累了,该回去歇歇腿了。”
“是啊,承蒙这些天你对我们的关照。”陈前忙打圆场,受宠若惊地看着微子说。
十
小张一走,陈前一句话也没讲,耸了耸肩,出去了。这是陈前一个习惯动作,只要他心里有事,十有八九,下意识地要这样做。
微子站在床前看了后,却全无感觉。她想静静地睡上一会儿。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木木的脑海里,像是谁存的货物一样,全都搬空了。她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已是上午近十点:“哟,时间还早着哩?反正晚上六点多才有回家的火车。”她自信地说着,把拖鞋脱掉,抚了一下耷在眉宇间的一绺细发。可是,没等她躺下,又缓缓地穿上拖鞋站了起来:
“啪,”她抬起右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该死,我还得去《农民日报》社送稿子去呢。”
微子穿好枣红色的羽绒大衣,系了一条乳白色的长围巾,配上那双棕色的半高跟棉皮鞋,显得精神起来。她往梳妆台上的镜子里一看:
自然的卷发,稍稍带点倦意的眉眼,像不认识自己似的,不好意思地又看了一眼,拿起小提包就往外走。
走出房门,服务员小B在那儿站着。她礼貌地与小B点了点头,就朝显示电梯的方向快步走去。人很多,都不情愿地往前挪着步,她扭头去看窗户外:
“呀,怎么下起雪来了?”微子努了努嘴,在心内咯噔了一下:
雪、雪、雪,又是雪。这雪像是夫的灵魂里的雪魔似的,从赫尔辛基的机场到此间,一直纠缠着微子的心……
微子使劲儿咬了咬牙,疾步挤到人群中间,想引开思路,可夫偏偏歪着头,从她掏空了的脑海里蹦了出来: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脸,像带了个面罩,从远方传出声音:
“微子,别再东想西想了,还是好好跟我过日子吧,明年,就是明年,咱们就要往集资的新房子里搬家了。虽然装潢简单了点儿,可毕竟有了自己的家啊……”
夫说完话,微子还没想起夫在什么时候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夫就忽地不见了。
夫的形象犹如一张揉皱了的软纸团,她竭力想用手抚平,但揉皱后留下的那一条条细小的痕迹,任凭她怎样使劲儿,都无法使他恢复原样。
微子皱了一下眉头,瞄了瞄电梯门两边闪烁的红数字,突地一下,两束耀眼的红光,直刺她的心底。微子全身一怔,从人群里走出来。她感觉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在盯着她,她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无法阻止她内心里的那股炽热的劲儿,只能从旁边的安全门步行走下楼去。
微子这样下了决心,猫一样的窜了出去,与正走上来的小张撞了个满怀。她没抬头,说了声“对不起”,又要往下跑……
“于记者,你等一等,我给你送发票来了。”小张这么喊着,微子胸中痉挛了一下,右手托住不锈钢的楼梯扶手,走了几步,站在二楼的拐角处,全身麻木,一动不动。直到小张返下来给她发票时,她还在那儿发愣。小张没惊动她,等她麻痹了的神情有点感应,小张才像一个知己那样的规劝她:
“微子,咱们都是过来人,我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于启口的事了?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我能……”
微子摇了摇头,一阵羞怯的感觉憋得她满面通红。看见这阵势,小张知趣地微笑了一下,随即移步往下走。
微子随后也无精打采地走到一楼大厅。许是外面下着雪?大厅内八十厘米见方的豆青色大瓷砖上,留下诸多斑驳的污点。这些污点,就像印在微子的心腔内,使她特别的难受。她抬起目光,扫了一眼大厅内的登记处,人们都拿着身份证,急促地登记着,这使她犯了忌。
如果这身份证能证明自己是人的话,为什么要把自己降低为一个“物”
呢?微子又在懊悔自己的无知和愚蠢。渴望能通过这次沉痛的教训,时时暗示自己,不在某种程度上再次滑坡。可眼下,微子也苦苦地想,再怎么也得渡过这个难关呀。对于自己被原来的幻想所包围的她来说,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得从今天做起,而且,就从今天上午到农民日报社做起吧。哪怕绝望挣扎也罢,总归有自己……
可是,她又犹疑了。这篇《路就在脚下展开》的报告文学,虽然是自己写的,但趋于往常的习惯,也得给陈前落个名字吧。现在,把他的名字抹掉不合适。说不定,陈前拿着这份报告文学,已经去农民日报社了。微子一想这些,略微放松了的心,又突突跳个不停,就像陈前拿着一个小铁锤,在她的棕色皮鞋上钉鞋子一样,挪不开步了……
她不安地认识到这点后,刚才的那股信心消失了一半。她清楚地预料到,这场厄运是无法逃避了,要么铁着脸把陈前的名字划掉?要么稀里糊涂地将就过去?她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后者,再怎么也得给陈前一个面子,哪怕以后……
微子站在大厅内,孤立无援地透过来回开启的自动玻璃门,不知为什么,悠忽掠过来的一股冷气,通过她的全身,驱散了她的慌乱。似乎觉得脚下,像升起一股小火焰,灼热了一下。
于是,她一边看大厅里的人,一边走到自动玻璃门前。正准备去开门,猛然,玻璃门轻轻地开启,她才想起是自动玻璃门:
如果人的心灵,能像这自动门样的随意开启,该多好?微子悠悠忽忽地胡乱想着,走下台阶,定了定神儿,迎着凛冽的西北风裹卷着的鹅毛大雪,缓慢地往前走。
道路两边的绿化树,已是玉树琼花,中间的柏油马路,虽然有点儿积雪,但忙碌的车辆与人群来回碾压着,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积雪。
而微子的心里却留下长长的一溜雪痕。
这使微子立时唤起一个她与夫结婚前,孑身一人在山路上艰难行走的酸楚回忆。不解的是,就像有报应似的,今天不是为了夫,而是怕到农民日报社后,一旦遇到陈前该如何应付呢?
微子迈着铅一样的腿,走到一辆乳黄色的出租汽车面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弯下腰问坐在出租汽车里的一位年轻司机:
“喂,到农民日报社,多少钱?”
“按计程算,请上车吧。”
微子心情压抑地看了看仍然下着鹅毛大雪的阴霾天气,坐在隔着一层钢丝网的后座上面。出租司机鸣了一声长笛,风驰电掣般地跑出去好远。
快到八里庄,车子猛然停了下来。微子用右手摁了一下自动玻璃窗口按钮,玻璃窗板“嗖嗖”下来后,她往外一探:
各种车辆白蛇阵一样地挨着不动。微子又厌烦地摁了下,玻璃窗门关紧了。随即,她两手合拢,放在嘴上,从胸中呼出一口憋闷的气。接着,抬起左手看了看金色的小坤表,短针已指到了上午十一点钟。她说了声“糟糕”,便问年轻司机:
“还得等多长时间呀?”
“唉,这没准,京城经常这样。”
微子感到,如果再等下去就要误事。“反正也没多远,干脆步行走算了。”
这个念头一萌发,微子问清楚年轻司机多少钱后,急促地一付钱,便沿着右手边的人行道往前走去。
大片的雪花,顺着风势,落在了微子火烫的脸颊上面,立马融化成一股热气,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把微子的心也带到灰蒙蒙的天空中。而且她不断地试想,假如我到了农民日报社,碰见陈前该怎么说呢?不过,她又转而一想,从时间上推算,凭着陈前的个性,如果他来时未堵车的话,应该是回到宾馆了。要是这样,那就省心多了。我到农民日报社后,无非是强调一下登载的时间罢了。因为农民日报社负责登载的小刘同志,先向我联系的。听小刘讲,《退耕还林》这方面像样的稿子不是很多。看来,这个稿子可能有一定的效应力吧。
微子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而且,感觉周围的人,都在向她让路。
那脚下的积雪,也像有了摩擦力,使她稳稳当当地迈着步,一口气走到了农民日报社。
她是第二次来这里。由于急着办事,没心思观察周围的环境,就直接往编辑部走。可进到编辑部一看:那股肃穆的氛围,与她慌慌张张的心里,形成一股极不协调的反衬,犹如一个睁眼盲人,走错了门儿一样。她眨了一下眼,尴尬地环视了半圈儿,竟然发现陈前与小刘在那儿说话:
“不,不是的,肯定是我看眼花了!”微子自顾自的嘀咕了一句。死死地合住眼,猛眨了一下,重又睁开:
“微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在这儿等你好长时间了。对不起,本应咱们相随着来,可走时到房间找你,你不在,只好先来了。关于稿子的事儿,我已初步……”陈前一扫微子那副涨红了的脸,知趣地望了一眼小刘,不说了。
微子瞪了一眼陈前,缄口不言。可小刘不知其因,却温和地对微子讲:
“微子,陈前刚才把你们以及有关林业方面的系列通讯,粗略地和我讲了讲,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好,如果你还有兴致的话,请再给我补充一下……”
“没,没什么,既然陈前都与你讲了,那就……”微子费了很大的劲儿,也自然不起来,因为她想都不敢想,陈前竟会这样厚颜无耻地当着她与小刘的面,讲得那样轻松,自然,好像这篇稿子是他亲自写的,而微子反倒是沾了他的光似的……
这种卑劣的做法,实在令人生气!而她又无法对着小刘把事实的真相揭露出来,只是大张着嘴,把那股充满厌恶的气压了又压,憋得她的小肚子膨胀了起来。编辑部的空气也好像混浊了似的,闷得她不断地大喘气。
小刘似乎看出点儿什么,渐渐溢满同情的眼睛望着她。
她扭过身子,朵朵雪花透过玻璃窗,从她的眼帘中一晃而过时,她才下意识地清醒了。
十一
微子与陈前回到宾馆后,餐厅里的客人已陆陆续续走完。连吧台上的服务员也像与他们作对似的,躲藏得不知去向。微子努力挣扎着,不想把事态再扩大,便心照不宣地对陈前说:
“饿了吧?我买的有方便面,不然到我的房间凑合着吃点充充饥?”
“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说这句话哩。”陈前受宠若惊地说完后,偷偷地瞄了微子一眼。
微子憔悴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突然心内火烫起来:
好你个陈前,你可真够脸皮厚的。可从长计议,她倒不愿意与他撕破脸皮,而且,她还真想从他这个大男人的身上,与夫多方对照,寻找出一些什么来……微子想着,脚步已经机械地往电梯方向挪着。
陈前假装殷勤地走到微子前面去按电梯按钮。
微子没有阻拦。一切的思维定向,微子只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静静地去观察,像是从来不认识陈前那样的感觉。过去那种一见陈前就感动的情感细胞,像吸进剧毒性的农药液水,一下子全被扼杀掉。可理智的细胞,却像春芽破土似的,在心内慢慢地成长起来。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是那种无可言状的自怜症。如果这时要让她选择的话,她宁愿自己是个白痴,谁让她自作聪明把自己当作一个“物”不自重呢?
微子从充满剧毒性的心腔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唉”地一声打了一个嗝。见电梯门自动开启后,横扫了一眼陈前,往前跨了两步,进了电梯门内。陈前随后也跟了进去。空气凝重,微子张着嘴只喘粗气,陈前以斗鸡似的姿态看着微子,要不是电梯里面还有两位年轻小伙子,说不定陈前还要做出什么不轨的动作来。陈前这种傲慢的态度刺激着微子,真想照他的脸上唾几口,但这种思维在微子的脑内旋转了一圈后,她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要想摸清陈前的真实面貌,必须让他尽情地表演。她不也是在表演吗?
这场表演成功与否,就看她的承受能力了……
微子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试探,冲撞着她的脑神经嘣嘣跳了几下,神情镇定,不再喘粗气了。一切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从微子的脑神经传递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微子猛一抬头,看见电梯内显示的红阿拉伯数“6”字时,往显示器的箭头上一按,电梯门自动开启。微子慌忙迈出去的一霎那,陈前也迈步走出去。俩人默默地相随着走到微子的房间止住步。
微子从小提包内摸索出那张带电的开门卡,对住锁中间的那条几乎看不清的细缝一塞,手一拧,即快开了门。随后,向招待客人那样,对陈前说了句,“请……”
陈前听到这个字后,立刻意识到,微子对他肯定产生了一种不可饶恕的鄙夷之心。但凭他多年与微子的相处,他感觉至少微子当面也会给他个台阶下。这个念头,促使陈前小心翼翼地走到房中间,靠在单人床前,对微子说:
“饿死我了,不是说有方便面吗?请给一包填填肚子吧。”陈前也说了一个“请”字。在陈前说这个字时,微子才意识到她刚才的失态。但在心内只那么一动,马上就恢复自然。
“好,我这就拿。”
陈前望着微子扭过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怦然想出一个解救办法,不觉喊叫出来:
“微子,对不起,我这个人虚荣心太强,本来稿子是你写的,而在小刘面前,我却喧宾夺了主。我……”
微子像听台词似的,慢慢地对陈前说: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说完,微子到一个塑料袋里,取出盒装方便面,递给了陈前。
“你……”陈前像受到莫大的侮辱,恶狠狠地瞪了微子几眼。但只几秒钟,马上恢复自如。他必须恢复自如,否则,他就无回旋的余地。至少,现在他不能对微子怎样。把微子这步棋走死,他全盘皆输。这是他多年经营的策略,他能轻易放过这步棋吗?
不,他不能。
陈前这么想着,一看微子那张苍白的脸色,不敢造次,便知趣地接住微子给的盒装方便面,赶快去倒开水浸泡。刚才那饥饿劲儿,好像突然被谁打进气似的,憋闷得一下子不饿了。
微子在给陈前方便面的同时,无意识地自己也拿了一盒。可陈前却有意识地,从微子的手中,慢慢地抽出那盒方便面,顺手给微子浸泡上。
两人一时语塞,只听到卫生间换气扇的“嘶嘶”响声,陈前像感应到什么,轻轻地“唉”了一声,被自己那种利己的不安情绪,憋出一头冷汗。
他抬起右手,不自然地摸了摸满是冷汗的前额。随即,又进了洗手间,想缓解一下心内的憋闷感。但刚进去,又觉得不对,自己怎么这样窝囊呢?
不就是个柔弱瘦小的微子吗?她还能怎样?去他妈的。陈前不由得踢了一下洗手间的塑钢门,刚才那种憋闷的感觉,变成了一股亟待可发的愤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