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地知道,她虽然不情愿接受自然与社会给她的命运,但亦不完全弃绝之,她将自己限制在偶然之脱离现实,或象征性地与之作战的挣扎中,实在是太难了。
但她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
微子看了看洞房墙壁上钉着拴小牛犊儿的那个小铁环,像是对小牛犊子,又像是对自己说:
“对不起啦,今天我侵占了你的窝,让你在外面忍饥受冻。但告诉你,小牛犊子,从今往后,你却多了一位同伴朋友,因为我把自己也变成一个‘物’,同你一样,把我的肉体要奉献给野兽般的夫……”
三
陈前在偌大的赫尔辛基飞机场内,烦躁地往询问处走。
仿佛在穿越沼泽和荆棘地。他非常恼悔刚才微子去兑换欧元时,他那种虚假行为。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霎那时,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他顺手摸了摸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那一沓全是一百元的新欧元,恨不得把它掏出来撕碎来弥补他刚才那失态的行为。
然而,对于这一切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也不是心血来潮,顺口胡说。
而是在这次出国前,他就顾虑微子的身体虚弱,怕是个累赘,又怕他妻子……
我还算是个男子汉吗?
陈前用询问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游客的脸。他感觉,人们好像都在取笑他。他与他心爱的妻子结婚几年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到现在,他才惊慌失措地发现:他就像一个贼一样,近几年来,为了让微子相信他,不论与微子独处办事,还是与同事们在一起工作,他在微子的面前,从来未表露过任何轻佻的行为,这无形中使微子对他起了恻隐之心。
也许,他知道微子与夫的不协调关系?就这样,他诡计般地在微子的心灵里占了一席之地。
可微子并不知道,陈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哄骗微子多写稿子,能署上他陈前的名字不断发表。而他就可腾出时间,走后门,拉关系,尽快竞争上副总编啊。
同时,也减少一个竞争对象。陈前觉得,在报社的圈子里,有三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四名同龄人当中,唯有微子……
这下可好,说不定这次回去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考核推荐后备干部,而我,却在这个节骨眼上……
陈前阴下脸来,撅着嘴,沉默着。压根儿就把叫医生的事儿,放在了脑后。
而微子这时却清醒了许多。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抬起头。见陈前还未回来,便吃力地坐在了她的大旅行包上。
为能稳妥地走进飞机场内,微子猛然想起放在棕色皮包里的速效救心丸。那黄黄的速效救心丸,当微子用右手慢慢地取出六粒送到舌下后,就像几个苦涩的小火球,倏一下,从微子的心内火烧开来,她似乎痛楚了一下,便急忙取出放在大提包里的凉水杯,痛快地喝了几口清凉水。这样,冷热一均衡,犹如一股泉水流入她的心底。她四处瞅了瞅,慌慌张张的游客们,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这使她惊讶地发现:
飞机场内的人再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生病而秩序忙乱起来……
那么,是我把秩序搞乱了吗?是我与人生的自然规律相违悖,而要在冥冥中寻找“也可”,无形中把陈前也当作一个“物”的目标,去实现吧。
是这样,是这样吧。
微子搜肠刮肚地在心内不断地询问自己。
同时,她感到有一种无名的愤怒从心中奋起。她想大喊大叫,甚至想像疯子那样发作一番,来摆脱这种不堪回想的耻辱与恐惧。
然而,大脑就是不听她的使唤,就又无休止地想起陈前。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跟陈前在一块儿工作,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她没有恋爱过,难道这就是……吓得微子不愿再往下想。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破坏陈前的家庭,甚至她愿意与陈前的妻子交个好朋友。不过,进一步想,每当她说要见他的妻子时,陈前总是憨憨地笑。
原来没感到什么,只到现在,微子才恍然大悟——陈前是在避嫌啊。
我真傻,我真傻,三十好几的人啦,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可这次,不对,不对。这次我们市区来考察的就只三个人,而S主编早去办托运,现在就只剩下我与陈前俩人,异国他乡的游客们又不认识我们,这有什么可避嫌的?
微子又一次想起刚才陈前那虚假的表演。欧元换不换无所谓。问题是,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往往能从一个最小的细节上鉴别出真假呀。
伪君子,伪君子,平时由于我心理上的错位,只关注了他一方面,竟不知道他……一阵儿疑惑的心理悄然升起。
可没延续多久,她又稍许平静了一下,仰起头,揉了揉那双酸困的眼睛,并合住眼,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把这几年与陈前相处的景象,在脑子里筛选一遍。猛然,她想起了什么……
是的,微子从多少温馨的场面,筛选出一件让她感到最诧异的事:
大概是去年春天,微子写了篇报告文学《春芽破土》,得了个一等奖。
编辑部里的人,正在为微子庆贺之际,陈前却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
“哼,真不够意思,我也给你改过稿子吧,怎么小气得连个名字也不给落呢?”
“什么?”微子的嘴唇抽搐了几下。
但还没等微子反应过来,陈前早极其温和地说:
“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不要多心……”
是玩笑吗?
现在这场景,使微子在发生大变化之前那一片充满好感与企盼的缥缈中醒悟过来。尽管她来不及思考陈前出于什么目的要对她关心,但有一点她坚信:
从现在开始,她已经不再相信陈前了。
过去,在那个企盼与虚幻中,还有一种过分重的、未被释然的感情在期待着。哪怕是期待,让微子时时感到有个人影在陪伴着她。然而,就在这眨眼之间,云消雾散了……
她记不得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句子:
“没有任何事物的凝视更模棱两可,它存在于一段距离之外,而隔着距离,它显得充满尊敬,但它却在不知不觉间占有了被视之对象。”
陈前就是她被视之的对象。
可是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兴许,现在的判断是错误的。
她内心里有点麻木了。
但是,所有这些东西,就在一小时之前,她都觉得是那样的珍贵,迷人,陶醉……
此刻,一下子都失去了价值,只觉得荒唐,可笑……
人啊人,如果不是这次摩擦,她不知道在这通往虚幻与企盼的行程中,要滑多远。一股酸涩的耻辱,从微子的丹田,沉浸在涌泉。
微子渐渐地冷静了。就像结婚那晚,她对夫的冷静一样。在下意识中,她要把陈前也要当作一个“物”的目标,从内心深处去挖掘,去探秘。
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渴望的好奇心,在微子的内心里生根发芽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四下里瞅了瞅:偌大的飞机场内,陈前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他把自己早忘记了吧。在“岩石教堂”参观时,要不是S主编提醒她说,陈前早已出去了,她还一股劲儿在那儿傻等他哩。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在我的记忆库里,老是出现陈前的不是呢?
微子使劲儿握了握她那双冰凉的手,忽然看见大屏幕上映出了从赫尔辛基到京城的出发时间:
是不是该检票啦?怎么还不见陈前的人影儿哩?
微子慌慌张张地掏飞机票,一不小心,把身份证掉在了地下。
“不,还有护照呢。”微子捡起身份证,又发现护照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于是,心中又是一阵痉挛。她知道这是血压升高的前兆预示,便闭住眼想:
难道陈前是故意躲着我?或者是,故意看我的笑话吗?微子的心又蹦蹦跳个不停。
但只一秒钟,微子睁开眼狠狠地说:
“妈的,见鬼去吧,从来没有救世主,救世主就是我自己。”
微子有生第一次吐出这样的脏话。吐出这句脏话后,微子心里反倒轻松多了。而且,还发现护照竟在自己的手里拿着。
微子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拖着那个大旅行包,缓缓地往检票处走去。
恍惚中,她看见陈前手里提着个小提包也往这个方向走来。
微子不觉心中一动:
“噢,知道了,我说陈前不让我给他换欧元,敢情是怕拖我的大旅行包麻烦啊……真是的,不用说平时还相处得不错,一般的出门在外,男士总是要照顾一下女士吧。”微子斜身望了一眼陈前接着想:
从这点可以证明,陈前对我好,纯属别有用心,而且,抓住我与夫的不太和谐的弱点,想在心理上来控制我……
微子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身子来回摇晃起来,喉咙里也好像有什么苦涩的东西要往上涌。她看了看左右排队的检票游客们,好像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她有点慌张起来,急忙从小棕色皮包里去取黄黄的速效救心九。就在取速效救心丸的那一秒钟内,她对自己下决心说:
“微子啊,微子,你的小命都难保了,还有什么心思想东想西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定要静下心来,检了票,坐在飞机上好好休息。”
就在微子服药的期间,不知何时陈前已经站在微子的旁边。微子不免一惊。为避免难堪,微子忙低下头,去系她那颗并没有脱出来的上衣纽扣。
陈前再次感到自己的窘态,并且像有一种负罪感:
“我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给微子去找医生吗?我……”陈前想给微子作解释,但双唇张了张,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微子的内心里像有一个小螺丝似的,又拧得紧紧的。她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刚才还斩钉截铁地下决心,怎么一见到陈前,就变软蛋了呢?“不行,绝对不行,不过……”微子灵机一动,一个新的计划在她的脑海里产生了,“对,为了仔细地观察陈前的内心,我应该装着像往常一样。
只有这样,我才能……”
职业病使微子敏感起来。微子觉得好笑:“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与我有同样的遭遇?”微子的心像被针尖刺了一下,但马上又镇静下来。
这是个不小的计划,她从来也没想到过要观察一个男人的心态。与夫结婚几年了,同陈前一块儿工作也近六年了。在这一刻钟内,她才感到对他们是那样的陌生。她感到,与夫结婚这些年来,并没有真正理解了母亲的“也可”,只是将自己缩小到一个向隅的小角落,把所有的心思全部都用在事业上来逃避和麻醉自己的真实感情。
可这次,她再无法逃避了。她感觉,她就像倒退了几年似的,她要像一个未结婚的年轻女子那样重新审视生活。
这个决定在心内酿成后,微子开始施行她的第一步计划——先要稳住陈前。
“陈前,你怎么了,是不是没叫上医生不高兴。其实,我的病我知晓,服几粒速效救心丸,马上就好了。你看,现在不好好的吗?”微子温和的几句话,一下子解除了他们之间的尴尬状态。
“是啊,我转了一圈儿,也未找到个医生,本想到原地方找你,看见大屏幕映出飞机的出发时间,觉得你可能也要来这儿排队检票,就直接往这儿来了。”陈前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我给你提上大旅行包吧。”
微子本想推辞,看见陈前那双真诚的眼睛,便顺手把大旅行包给了陈前。
陈前也许没意识到什么,但稍许变化了的微子,内心里的那个小计划却时时提醒她,不能掉以轻心。
四
微子与陈前还有S主编,乘坐着飞机场准备好的豪华大轿车,飞快地到了将要起飞的停机场内。
来时从京城飞到此,是个晚上。只顾上急赶乘车,没顾上浏览这个停机场。现在,微子站在这个停机场内,却有点似曾相识的地方:
广大无垠的停机场内,除了清扫好的飞机跑道外,全都是皑皑的白雪,周围的赫尔辛基城内,也好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这使微子不由得想起她与夫结婚的那年,独自一人在嶙峋的雪路上爬走的情节。微子的心情又有些慌乱了,随之而起的是,血液也微微地颤动起来,她使劲儿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又搓了搓手,想摆脱这种不愉快的回忆,可胸中的搏动,就是不听她的使唤,偏偏要让她绞尽脑汁地想:
难道这是天意吗?为什么两个男人的出现,都与“白雪”相连?一种不可捉摸的忧伤,在她的心扉隐隐作痛。
“微子,微子,该登机啦。”S主编洪亮的嗓门使微子一下回到了现实。
“知道了,谢谢主编的提醒。”
微子感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前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那笑,是那样的苦涩。
S主编好像看出什么,没再理睬微子与陈前,便独自一个人提前往AY52型豪华客机那儿走去。
微子还想看陈前一眼,冷不防陈前打破常规,一个箭步窜到了她的身边,微子悚然一惊,转过身去。只见陈前轻轻地把微子的手一拉,就往客机楼梯边去。微子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既没反对,也没抽手,只感觉恍惚纷乱,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直往上涌。这种感觉持续了几秒钟后,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诫她:
“微子啊,微子,你可要把握住啊,马上就要登机了,况且还有S主编……可不能让他对我们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这个声音好灵,微子果然冷静了下来,并把陈前拉的那只手,轻轻地抽了出来。微子记得她的好友莲子与她讲过这样的话:
“如果心情慌乱的时候,多在心内讲些鼓励的话,准能稳定情绪。”
可陈前却觉得不自然起来,刚才还拉着微子的那只手,在胸前来回晃了晃,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就往嘴上噙。
微子斜了陈前一眼,想:
大概男人与女人的心理都差不多吧?陈前说不定猜出了我的用意吧?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即使陈前知道了我的心思,又能怎样?那就互相演戏吧?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戏。早晨从被窝里爬出来,谁不是在演戏?
就看谁的演技高哩?
微子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把人世间的爱情、友情和欺骗感情混为一体。
然而,她又想,从职业的角度讲,何不真正体验一下人世间的爱情、友情和欺骗感情是什么滋味儿呢?
于是,她偷偷地又看了陈前一眼,没想,陈前那强烈,探视,严厉,刺人的目光,搅得微子又乱了阵脚。所有那些遗忘的记忆及刚才的小计划,在这一秒钟内一齐涌了出来。把嘴边计划好要跟陈前说的话也堵了回去。
她看了看陆陆续续往机梯上走着的各种肤色的轻松旅客,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纵情地享受生活呢?
但我不能。命运像与我作对似的,又给我加了一层负担——要我表里不一地把自己包装起来,伺机窥测陈前的心理与他的一举一动。蹊跷的是,为什么看见陈前刚才那阴森、热情、深沉不可测的表情时,我又动摇了我那个小计划呢?
但只一秒钟,微子就又下了决心。
微子沉默着,微子感觉陈前也在沉默着。过去那种谈笑自然,心心相印的气氛,这时变得像钢铁一样难于穿透。微子提醒自己:
“难道就这样僵下去吗?不,不行,要主动,哪怕违心。刚才想的不是要稳住陈前吗?现在,我这种态度能稳住吗?”微子感觉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还未实施计划,就先暴露身份。这让微子猛然想起《克格勃内幕》这本书。她感觉她就像个女间谍似的,在执行任务前,总是找不准突破点。
正在这时,S主编从停机舱口探出了头:
“微子,微子,快上来啊,马上要起飞啦。”
“谢谢主编的提醒。陈前,快快……”微子再一次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当她走到机梯半截时,又扭头瞅了瞅陈前。看见陈前提着她那个大旅行包已经上了机梯,微子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慢慢地走进机舱。
五
这是一架能乘坐近六百人的豪华大客机。两边各放三排,中间能放六排座位以外的空间里,乘客出去方便,宽敞舒适。
微子拿着E19座位号,找到了自己的临窗位置后,发现陈前已经坐在了自己对面。S主编在微子前面的一排临窗位置上。这使微子不由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