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有座古庙,古庙分东西两院。西院有正殿,东西耳房,还有两个偏殿。里面敬着什么神仙,我一直都不清楚。在我的记忆中,古庙西院是一个充满了恐怖和神秘的地方。正殿似乎从来都是锁着的,村里人上庙上烧香,大多是敬山神。但古庙却绝对不是山神庙。我见过外村的山神庙,庙里是一个泥塑的神仙,一手托着一只黑虎,一手牵着一只狼。而古庙在我记忆中,永远都是长满暗绿色苔藓和屋花花的残墙断壁,结满蜘蛛网和挂满灰链子的陈旧画梁、斑驳的壁画和坑坑洼洼的石头像。
很多年以后,我居然梦见自己在古庙的残垣破殿间穿行,常常被一只猫或一只老鼠追赶着,我拼命地奔跑,试图想逃出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于是我气喘吁吁地从西院跑到东院。
终于我看见了很多人,大人小孩围了一大圈,男孩在圈外追跑打闹,圈里有瞎子在说书。说书人的竹板声清脆而有节奏地回响在古庙的上空,混重的鼓声“咚咚”地敲两下,“喀嚓”
一下,竹板声、鼓声、说书声全没了。我被自己的梦惊醒了,望着空洞的夜,我的思绪一次次飘回山村,飘进那一个个在古庙听书的溢满温暖的冬夜。
每年过完春节,春耕就开始了,整地,拉犁,施肥,下种,间苗,锄草,收割,秋杀。一直到霜打了红薯叶子,满地的红薯刨出来,担回家,小山一样成堆成堆地堆在屋子里,再成担成担地挑出来,搁在红薯窖底下,秋忙才算基本告一段落。
这时候,村民才算能喘口气,悠闲地坐在炕头上吸一袋小烟,女人们也能围在谁家的火炕上扯扯家常了。冬闲,是村里人特别的长假,冬闲的乡村处处弥漫着悠闲的原生态的自由与荒情野趣的色彩,一如赤裸的山脊与枯树的枝丫、在苍灰的天空下袒露着无遮无掩的心绪。雪花飘进寂静的村庄和山野,村庄就纯洁得如美丽的村女,山野就平展出一望无际的单纯。
这个时候,说书的就来了。
一个叫富才的盲艺人领着他的盲人宣传队,背着大包小包,拿着乐器,手拉着手从村外来了。他们来自哪里,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他们将一个村一个村这样走下去,一个村一个村地这样说下去。他们和他们的行李、乐器、大包小包破烂不堪地在村中央老槐树下站成一堆。男瞎子、女瞎子,还有盲孩子,小孩也是瞎子。盲孩子的眼窝里没有黑白分明的清澈,两个塌进去的灰洞让他们的生命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憨实与卑微。他们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眼前的乡村和乡村冬天的颜色,但他们却朝着心里的方向一直走进了村庄,走进了村庄的冬天,村庄的冬天有着别样的温暖与情调。
富才说书来了,富才说书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把整个沉睡的村庄唤醒了,村庄的空气顿时欢腾起来。似乎是一场等待已久的精神盛宴,在每个人心里敲起欢快的鼓儿,大人小孩就都从院子里跑出来,迎接这队给山村带来欢乐的特殊客人。女人们把干馍片塞进盲孩儿的手里。孩子们则忙着帮瞎子们拖行李。很快有人把说书的队伍领到了古庙的学校里,安顿下来。
天没黑,全村人就早早吃了晚饭,锁了大门,上古庙听书。
村里人爱听书,尤其爱听富才说书,富才是谁?一个瞎子,富才姓啥?村里人不知道,但他们知道瞎子富才说的书好,富才是他们心里的明星,是他们心里的最爱,在一个个清冷而寂寞无聊的漫长冬夜,一个瞎子带着这些文盲半文盲的人们走进历史,走进《三侠五义》、《岳飞传》、《瓦岗寨》,于是他们从说书人的口中懂得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于是他们用历史的镜子对照自己的生活,用说书人传达的是非曲直教育子孙,鞭笞后代。
学校设在古庙东院的几间平房里。这是一座复合式教室,一至五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教室里有一个炕火,火烧得很旺,整个房子里都烧得暖呼呼的。
全村人就拥挤在这个复合式教室里,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缭绕的烟雾里,在混合着脚臭、口臭、煤油味的浑浊气流里,专心静气地等待鼓声响起。
讲台上,一张桌子,三条板凳,小小的一个羊皮鼓搁在桌子上的鼓架上。瞎子们围着桌子坐成半圈,和听书的人正好脸对着脸。瞎子富才一手拿竹板,一手拿一支筷子,站在讲台的最前面。说书前,他先恭恭敬敬给大伙鞠一个躬,然后拿筷子在羊皮鼓上”咚咚”地敲两下,就扯着嗓子说道,叫声大姐、大哥、大姑、大姨、大叔、大伯不要乱,我有个小段先给大家说上一说,这个小段叫个什么来,叫个什么来,它就叫《谷子好》。接着打竹板唱:“各位同志们请坐好,我给大家来唱一段《谷子好》。谷子好来,谷子好,吃的香来,费的少。比如说你能吃一斤面,半斤小米管你个饱。爱喝稀的熬米汤,吃干的就把捞饭捞。谷子好来,谷子好,抗风抗旱又抗雹。要是旱得焦了梢,一场透雨又活了。冰雹打得秃了毛,秀出穗来还不小。狂风暴雨满地倒,太阳一晒就起来了。这就是一段《谷子好》,劝人们对谷子要多关照。为什么要说这段《谷子好》,因为咱太行人民离不了。”
小段《谷子好》完了,说书的收了竹板,坐下来喝口水,开始正文。
正文是《岳飞传》。说书人边说边唱,一个人顶几个角色,一会是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一会声泪俱下,哭哭啼啼。真是说书人的嘴。听书人听得入了迷,走了神,完全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在听书。正听得起劲,突然说书人举起竹筷子,重重一击,“咚”,鼓声起,竹板停,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说书人收起竹板,端起桌子上的大瓷碗,“咕咚咕咚”喝下一碗白开水。场下人却不散,有人喊,不行,再来个小段。大家跟着喊,再来个小段。
瞎子富才清清嗓子,又给大家来了个小段《人留后代草留根》:“水有源树有根,人人都有父母亲。有了党的好领导,残疾人变成了有用的人。上场来几句诗言道罢,听我慢慢地道来。我说的是天留福荫地留尘,人留后代草留根,天留下的福荫下大雨,人留下的后代度来春。
听完书,已经是深夜,可人们全无睡意,等说书的实在说不动了,大家才陆陆续续散去。
我爬在父亲背上往家走,等回到家的时候,我就在父亲背上睡着了。第二天晚上,我还照样跟着父亲上古庙听书。一般说书的来了,最少要把一整本书说完才能走,一整本书要说三至五天。而村里人却希望说书的能天天在村子里说书。
瞎子没眼,却用他们的“嘴”和“书”点亮了村里人心中的灯。村里人在没有书本、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灯光、文化与知识匮乏的年代里,从说书人的嘴里接受了传统的启蒙教育,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也找到了生活与做人的最朴实最起码的标准和道德规范。
等我上了初中以后,就很少有说书的到村子里来了。瞎子富才死了,高平鼓书也面临失传。而那纯净的音质,那原汁原味的高平方言,那有着泥土般纯正厚实的说书人的声音,仍然回响在我的耳际,萦回在我的梦里,从童年那深深的古庙里,传到成年的街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