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童年是在大自然飘荡的风,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漫山遍野的奔跑,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山坡上,大树上,沟谷里。春来了,我们在开满桃花、梨花的山谷间戏耍;下雨了,我们蹲在故乡的小河边挖沙坑;夏天的夜晚,我们围在老铁匠身边,望着漫天的星斗,听他弯弯的烟锅上缭绕的故事;秋天的黄昏,我们在小山样一堆堆的玉米棒棒旁边垒城墙。雪花飘飘的闲冬,我们躲在老西屋的火炕上听母亲哼小曲。
山村的童年充满了无穷的乐趣,山村的童年也无时无刻不潜伏着危险。母亲扛着锄头上了地,把我交给比我大九岁的姐姐。姐姐像个小首领,母亲前脚刚走,她就召集一堆女孩,摆开了战场。跳绳、踢毽子、跳茅子。跳茅子就是用瓷片或尖利的石子在干土地上画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再把框子分成八个相等的小方框,拣一个碗片,扔到框子里,然后单脚跳框,不许踩了线,踩了就是犯规,退出来,换人。跳到放碗片的那个框子里,弯腰拾起来,继续跳完剩下的方框。姐姐一玩起来,就把看我的任务忘到了脑后,要不让我站在墙根不动,要不让比她小的女孩看我。我常常不听话,东跑跑西跑跑,到处乱动。姐姐只管玩,看都不看我一眼。突然一个愣头愣脑的男孩子横冲过来,我赶紧往后退,一步退到了三层楼深的沟里。
我的山村,村形奇特,状如长龙。东西狭长,南北逼窄。背靠高高的土塄,土塄上排列着一孔孔的窑洞,窑洞前伸展出一条条小胡同,小胡同把一院一院的房屋隔开。胡同外是一条狭长的街道,高低不平,弯弯曲曲,从西头一直向东面的山沟里延伸而去。村里人就说,村西头的老庙和打麦场是龙头,村东的煤窑和山沟是龙尾巴。街的宽度不能容下一辆三轮车,往南一跨,就掉进了几丈深的沟里。沟底满是石头瓦砾,圪针窝草,是猪、鸡、猫、狗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就掉在这个沟里。
我掉进了沟里,姐姐吓哭了,一路跑着去找母亲。她的哭声惊动了满村人,远远地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说,是我闺女在哭哇,母亲扔下锄头,就往回跑。
等失魂落魄的母亲在乱沟里找到我时,我安静地躺在一个草窝窝里。一只老草鸡“咯咯——”地叫着,衔着一嘴干草叶,守候在坑口。
母亲把我从草窝窝里抱起来,腿一软跌坐在沟里。
我一点气儿都没有了,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母亲哭了,母亲全身颤抖着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大家都以为我死了。大家都看着我哭,全村人都看着我哭。
一名医生正好路过,他扒开人群挤了进去。母亲就抱着我给医生磕头。
医生掐了我的人中,医生说,别哭,孩子还有救。全村人就七手八脚把我和母亲弄回了家。
我在进老西屋门槛的时候,突然哭出了声。那哭声哭碎了全村人的心,他们知道我没有死。他们拥挤在我家的老西屋,等着我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医生,看见了他老寿星一样的长眉毛和他满脸和蔼的笑。他说,哈哈,小娃子,你睡醒了?你看你把大伙吓的,你这个小捣蛋鬼!
母亲泪水涟涟,可脸上却是在笑。她不停地亲着我的小手。
我看见村里人都含着眼泪看着我和母亲,他们好像也在笑,在眼泪中笑,我于是知道了我是全村人的孩子。
医生说,站起来,走一走,看伤筋动骨了没有?我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在炕头上走,医生说,没事,连个皮儿也没擦破。命大!
我觉得很饿,似乎那一摔把肚子摔空了,我说我饿,母亲就从一个大缸里摸出两个苹果,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医生。
我坐在窗台上吃苹果。窗外那只老草鸡“咯咯——咯咯——”地叫着,看着窗户里的我,似乎在和我说话。母亲就拿了一把玉茭粒洒到老院子里,边洒边说,老草鸡呀老草鸡,多亏你做了个窝窝,救了我闺女的命,吃吧,吃得饱饱的,不下蛋,也天天给你玉茭吃。
可是,没过几天,老草鸡突然死了。是在一个夜里,死在了鸡窝里。姐姐最喜欢的老草鸡,救了我命的老草鸡被黄鼠狼咬死了,咬死在鸡窝里。
我是被姐姐的哭声惊醒的。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爬到窗台上去看,看见姐姐蹲在鸡窝口,“呜呜”地哭。老草鸡躺在地上,小小鸡头上沾了很多血。母亲的眼睛也红红的,母亲说,昨儿还好好的,咋就死了?姐姐说,鸡窝口的砖松了,一准是黄鼠狼钻进鸡窝把老草鸡咬死了,姐姐一气一气地说着。母亲说,可怜的老草鸡啊。回家提出一个荆条编的篮子,递给姐姐说,别哭了,哭也哭不活老草鸡,好人还死多少呢,去把老草鸡埋了吧。姐姐拿了篮子去装鸡,我就光着脚从炕头上跳下来,跑出门去。姐姐在篮子上放了些草叶,用胳膊弯挎着,朝后面的小圪洞走。
我跟在姐姐背后,拽着她的衣角。
姐姐一路“呜呜”地哭,她的嘴角扁成了一个弯豆角,姐姐哭的样子很难看。
我就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那么伤心?为什么会为一只鸡那么伤心?姐姐跟我说,那只老母鸡是她从小喂大的,从一只小鸡娃一点点喂成了一只能下蛋的大草鸡。姐姐说,老草鸡添欢啊,老草鸡还救了你的命,老草鸡啊!
姐姐在北山圪岭上挖了一个坑,把老草鸡轻轻地放了进去。她看着躺在坑里的老草鸡,全身黑油油的羽毛,鲜红的鸡头,她舍不得把它埋了,她甚至期盼奇迹出现,老草鸡突然活过来。可是,她一直在坑口吹着寒冷的西北风跪了两个小时,老草鸡还是死了。我们俩扒着地上的土,姐姐哭着埋,我也跟着往坑里扔土。
姐姐像在埋自己的孩子,泪像断线的珠子滴进土里,消失在土里,我也忍不住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老草鸡一点点被黄土淹没的时候,突然涌起了满心的悲伤,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消失时带给生者的那种无奈无助的灰心。感到了一种去了再也无法回头的隔绝,就像面对一堵高墙,老草鸡在墙的那面,我和姐姐在墙的这面,无法攀越,无法通过。
回来的路上,姐姐一句话也没说,我俩沿着狭长的街道默默地走着。似乎一直就走到了长大的村口,看见母亲飘然而去的身影。我依然感觉到那种被墙,不,是被大山,被生离死别的大山阻隔着的绝望和悲伤。这种悲伤和绝望连同老草鸡给我做那个草窝窝一直萦回在成年狭长而纷扰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