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读到陆游的《书巢记》中“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内容时,忍不住笑了。
陆游自笑房内乱书如积槁枝,甚至不能起步,是为书巢。我笑了因为我的卧室也是如此,衣柜中、书桌上、床柜上、枕头下,能放书的地方都是书。这些书都是从书房里拿过来,因急于要读先是放在衣柜上。渐渐地,就像长了脚似的,床头柜,枕头边都是。下个决心,收拾整齐,不久,它们又到处走动了。
整个卧室,床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在宽大的床上读书,可以肆意伸展四肢,很惬意。床头柜上除了放一些杂志和散文集外,还必备了《三命通会》《渊海子平》《四柱预测学》等命理之类的书。我的睡眠质量很不好,又常失眠。这种书籍逻辑思维强,容易凝聚思绪。看着看着,头脑渐渐混沌,眼睛乏力,自然睡去,连梦都少。有几次,半夜里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赶紧开灯看书,不到10分钟就沉沉睡去。这些书籍我几乎每晚都看,成了医治失眠的良药。几年过去了,书都翻烂了,自己也成了准算命先生。
卧室南边靠窗户边,摆了一张简陋的四方木桌和一把同样简陋的木椅。我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读书写字。窗户斜对着校园的球类中心,从那里,几乎每天都会传来“嘣——嘣”的篮球声。球类中心旁的一排樟树与我遥遥相对,随时向我预告四季的踪迹。
有个秋夜,我坐在这里读摩诘的诗,徜徉在他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里,一直到四更。四周静谧得很,整个房里只剩下窗台上冷气机单调的“嗡嗡”响声。这时候,隐隐约约地,有种轻微的“沙沙”之声,从窗外飘入耳膜。心中一喜,一定是下雨了。夜半细雨润万物,这种美丽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邂逅的。赶紧拉开窗帘,呀,哪里有什么雨呀,分明一个晴朗的夜晚。蛾月早已下山,空中只有一两点星星泛着朦胧的光芒。四周有秋虫啾啾,此起彼伏。凉风不断拂来,在这一排樟树叶间传来了轻微的声音。原来这“沙沙”的声音不是雨声,而是“秋声”。
突然想起欧阳修的《秋声赋》,找来重温。“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彳可恨乎秋声。”那个晚上的情景竟然和文中这样的相似!那时,我才真正体会了欧阳子的秋声和他内心的感慨。我感到千年前的欧阳修就在冥冥中苍穹中,和自己贴得这样近。有一瞬间,我跌入眼前秋意秋声里,竟然不知今夕是何年。我一向以豁达之心对待秋,虽然不赞成他的悲叹,但是在那个晚上,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从王维的清幽明净走进欧阳修的肃杀秋声里,跨越时空的隧道,与两位文豪贴心地交流,这让我至今沉醉不已。
卧室北边,毗连民居,这里的世界呈现了另一种色彩。午后,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总能听到楼下坪里的搓麻将声。哗啦啦的,本地人戏称“炒蚕豆”。有时,我倚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很久很久。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风轻轻地拂过去,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摸子、出子和和牌,一任光阴从身边飞逝。
漫长的冬夜,寒风吹彻,四围静寂无声。每晚凌晨时分,就会听到她们推门的声音,彼此对话的声音,还有“哚哚”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半夜里,睡眼蒙昽中,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初始以为是梦境。但有一次,我被这种声音彻底惊醒了,声音来自窗台边,是老鼠吗?我敲了敲床柜,声音依旧,难道窗户上有什么爬行动物?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朗,我站在楼下,望见一对鸟儿在窗台旁空调排水管的墙洞里进进出出,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一对雀儿把巢筑在我卧室的墙壁里。自此,再次听到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倍觉亲切。同处一室而互不干扰,没有交流但相处默契。白天,我去上班,它们出外觅食;晚上,我亮灯读书,它们安静地呆在巢里;清晨,校园里的广播声还未响起,它们就兴奋得叽叽喳喳地大叫。和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样,因为是纯天然,没有任何人气,不但不会吵我,反而让我更安心。
于是,我在读书写字间,左有市声,右有校园广播声,墙壁上还有鸟鸣声,一俗一雅一天然,包围着我,使我感觉一种巢的温暖。我没有陆游的才情,也没有他那样的抱负和读书境界。不过,我的房间与鸟巢为邻共居一室,写出的文字发到榕树下的雀之巢里,人又痴迷于书本和文字,业余时间大都泡在这里,从形式上看,我的卧室是否更像“书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