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我吃得没那么难看了。
想到要挣人家的钱，还是多相信人家为好，再说，陪伴像小菊这么美丽又安静的“女疯子”，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刚想到小菊安静，小菊就不安静了，从窗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叫骂声，用的是上海话，听不清骂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位文文静静的大小姐连骂人都斯斯文文，语调忽高忽低，节奏清晰，还带着韵味，时而愤懑，时而幽怨，愤懑时声音高亢，锋利如刀，幽怨时略带哭腔，字字悲切，听上去那个挨骂的家伙曾严重伤害过小菊。
“姐姐醒来了，”小铭告诉我，“她在唱戏呢。”
啊，不是骂人啊？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又暗自好笑，于是虚心请教：
“金叔，她这唱的是什么戏？”在书店影像柜台卖过一年影碟，经手过不知多少戏曲光碟，我居然还是个戏盲，不由得有点儿惭愧。
金叔侧耳听听，说：“像是……《追鱼》吧，越剧。”
吃过饭，我回到小菊房间里，听她唱了整晚戏，她好像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晚上，来来回回唱那几段词，中间还夹着几句对白，声音急促时，是有点儿像骂人，上海方言本来就难懂，加上戏剧韵白，我听上去全像外语，似乎只听明白了“金牡丹”、“张生”之类的几个单词。
我一直安静地听她唱戏，虽然听不懂，但她唱得韵味十足，的确很好听，见她累了，我就给她倒杯水，唱到快一点钟，她才累得倒在我怀里，刚倒下，便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小菊抱进卧室，给她脱去戏袍，戏袍下依旧是雪白的裸体，我慢慢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检查过空调温度，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我也真的累了，倒头不知黑白，好像连梦都没做一个，直到被小菊的唱腔闹醒。
我洗漱完毕，赵嫂进来了，给我端来一盘早餐，建议我端上楼和小菊一块儿吃。
小菊见到我，脸上有了些表情，很听话地吃光了她那份早餐，然后再接着唱戏。
今天唱的好像不是《追鱼》了，甚至也不是越剧，唱得缠绵婉转、柔媚悠远，声若游丝，生出一股一咏三叹的妩媚感，更有意思的是，小菊这回连唱带舞，尽管舞步很小，只占用了室内两三平米的地盘，但见那长袖抖落，上下翻飞，身姿起伏、旋转，她看上去不像是在局促的空间里舞蹈，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每一个动作都撩拨起烟霞明灭、云卷云舒。
“小菊，你今晚唱的不是越剧哦。”这一回能听懂的词多了点，她好像唱了“红梅花下永难忘，西湖船边诉衷肠”两句。小菊喝水时，我傻傻地说了一句，小菊抿嘴一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笑，面颊上冒出两个酒窝。她伸出食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用韵味十足的腔调说：
“你傻呀，连昆曲都不懂……”
“嗯，那，你唱的什么戏文呢？”
小菊冷冷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走到窗前盯着远处发呆。顺着小菊的视线，可以看到外面大庭院中央的盆栽花卉，紫泥盆中菊花怒放，青花瓷缸内残荷叶焦。
第二天晚上，我决定主动出击，趁她还没开口唱戏便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你知道小龙女吗？不是武侠电视里的那个，而是观音菩萨身边那个。”我这样开场，小菊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但我知道她愿意听，于是开始讲海南博鳌的民间传说，观音降鳌的故事，四季荷花的奇迹，最后讲到博鳌的大海，还有分割海水与湖水的玉带滩。你知道那里的沙滩有多么疏松吗？人踩在上面，脚踝、小腿腹都会陷进去，如果你在沙滩上奔跑，那是非常非常吃力的事情，无论你使多大劲，就是迈不开脚步，那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你做过这样的梦吗？被人追赶，拼了老命想逃，可就是跑不动。
博鳌是一个很梦幻的小岛，我喜欢那地方，所以讲到博鳌的海，我的嘴皮子少有地利索起来。开始我讲得有些结结巴巴，后来越讲越流畅，生平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把自己说得浑身燥热起来。
小菊听得很投入，听着听着，身子越听越软，最后双手伏在我的大腿上，侧脸贴着手臂，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看我一眼，一会儿垂下眼帘，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我的右腿，女孩的呼吸越来越均匀，阵阵温热暖潮拍向我的大腿根部，害得我一时间心猿意马，要命的是，我被这暖呼呼的鼻息熏起了反应，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有心口扑腾乱跳。
还好，小菊睡着了，并不介意我的无耻反应，我强压住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像抱小猫一样把她抱起，放回床上。再轻轻给她脱下戏袍，垫稳枕头，盖上被子。
一个物件从她脖子上滑出，坠落在枕边，是小菊胸前佩戴的一根银项链，项链一端悬着一只鸡心坠子。我对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儿产生了好奇。当然，我没敢把它从脖子上取下，只是弯下腰，用手指轻轻捏起来，仔细看看，顶端有个小机关，一摁，开了，鸡心里藏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在老金屋里见过照片——小菊的妈妈。
我细细端详对照母女俩的眉眼，突然发现，相片一角有些翘翘的，像是被掀开过的样子，莫非里面还暗藏玄机？
我想用小指指尖把照片挑开，但没有成功，由于用力大了些，项链勒了一下小菊的脖子，她低低哼了一声，我连忙合上鸡心坠子，轻轻放回她胸前，再给她掖好被子，关灯出门。
第三天很早我就起床了，到厨房要了早餐，端向小菊屋里。我打算今天再给她多说点故事，然后设法哄她去外面走走。
推开门，我吓得差点把盘子摔到地上。
小菊站在屋子中间，身上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脚上是白色高跟凉鞋，小腿看起来特别柔和，原来是穿了白丝袜。
“我要去看海。”小菊面无表情地说。
金叔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立刻给我安排司机。
“你们打算到哪里去看海？”金叔问。
我说：“到博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