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有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生活中是否存在令人讨厌却无法回避的场所?
什么?要我先回答?
嗯……最先想到的是医院,没有人会喜欢医院吧。
闭上眼睛,仔细感受。苍蝇盘旋于垃圾桶背阴处不停地撞击墙面,消毒水渗入空气游走于不透风的走廊,病房里时不时传出几声无可奈何的呻吟,睁开眼睛却是一片洁净明亮。医院总是用代表纯洁的白色来掩饰这些由种种不确定因素混合出来的味道。
希望和绝望交替生产出……不祥之味。
因为眼角膜发炎而不得不来医院看病取药的我对此深有体悟。时候还早,不如就在这所医院四处转转,没准这里掖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2
潘子昂是R医院特聘的一名肝脏外科医生,他的办公室位于R医院西侧附属大楼。
略带翠色的半透明玻璃板紧紧压住黑木办公桌,桌面堆放着不少东西,大部分是病历。潘子昂还没来得及把护士莉莉一大早整理好送过来的病历仔细瞧上一遍就起身去了窗边,灰黄色天空立即映入眼帘。重庆的天总是沉沉的,这个季节很少看见太阳。鼻子像是被污渍堵住了,闻不到一丝新鲜。
从高处望下去是北滨一路,这会儿没有车辆经过。挨着公路不远处便是长江,渔船犹如水光上的黑痣,隐约能听见低迷的号子声。
潘子昂突然想起什么来,决定下楼去病房瞧瞧。特殊病房里住着一位患者,他觉得称呼她为“朋友”更为贴切。
一个即将死去的朋友。
“是松露巧克力哦。潘医生,试一下吧。”身着白色护士服的莉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从莉莉护士稍显别扭的站姿不难看出,这小姑娘不是碰巧路过。
“刚吃过早餐,谢了。如此美味,就留给那群嘴馋的护士吧。”潘子昂擦肩而过。
“难道……你又要去怜悯那只怪兽。”莉莉回过头已经寻不见一闪而过的高耸鼻梁。
13号病房到了。
房门从里面上了锁,浮在木门上的银色铝制门牌数字反射出点点幽光。
天色突变,云层里居然冒出半个太阳来。
“祥子。”潘子昂敲响木门,屋里没有动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间病房就少有人来,陆祥子发狂的模样不是谁都忍受得了。护士们几乎都在这里吃过苦头,莉莉额头上那道隐约可见的疤痕就是拜
13号病房所赐。
“知道你醒着,再不吱声我就进来了。”潘子昂拿出病房磁卡。一般情况下,R医院的病房不允许病人随便上锁。像13号这样的“特殊病房”,
就连护士长也懒得去管。
咔嚓一声,潘子昂跨进门去。
房间只有十来平米,被一张病床和一堆化疗设备占据着。昏暗的病房里鸦雀无声,感觉步入了一座沉睡森林。他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不知那气味源自人体还是不见光的阴暗处。
“祥子。”围绕病床一圈的半透明纱帘有些发黄,潘子昂小心翼翼地将它揭开,细长的手指像是在触碰一个裹满蛛网的卵。
“走开。”纱帘里传来虚弱的呼吸声。
“放晴了,我认为你应该起床晒晒太阳。”潘子昂倒是对陆祥子的态度习以为常,他曾经在业界发表过一篇研究癌症晚期病人心态与行为的文章。
“不要理我,快走吧。”床沿伸出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血管从皮肤底层凸显出来,如蚯蚓般盘踞在插着留置针头的手背上。手指如冬日里垂死的枯枝,上面竟然没有一片指甲。
“撕扯指甲是无法缓解疼痛的。”潘子昂站在抖动的被子前,如实告知。
“快走。”黑暗中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止痛药给你放下了,记得一定要吃。”他用手指敲了敲病床旁的小桌台。插在花瓶里的山茶早已枯萎,蔫掉的花蕾像是一团团红色呕吐物,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隔壁
15号病房突然亮了灯,13号病房跟着也没那么暗了。
“15号病房似乎有人入住,你有邻居了。”潘子昂盯着横在两间病房之间的那堵墙,墨绿色布帘将灰色墙面遮得严严实实。布帘背后镶着一面玻璃,拉开墨绿色布帘可以看到隔壁病房里的情况,当然,前提是隔壁的布帘同时开着。R医院的病房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了减轻病人的孤独感。
建院伊始,院长采纳了本土知名建筑设计师的“左邻右里”概念。
“我还能活几天?”陆祥子问道。
“这取决于你。”
病床上的陆祥子脸尖如锥,头发所剩无几,暴露在病服外的身体接近于人体骨骼标本。以身体目前的恶化速度,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起床透透气吧。”潘子昂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射进来,顿觉尘土飞扬。
“不要!”陆祥子发出野兽般的尖叫。
“不想感受一下晴朗的天气?”潘子昂的表情从进入病房那一刻起就没有变过。
“我怕……”
“怕什么?”
“怕看见灿烂的天空……怕燃起活下去的希望。”陆祥子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
枯萎的山茶花被风吹动了。
3
“亲爱的,情人节快乐!”北皓的脸上堆满笑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
“这是?”玛莎深情地望着北皓。她明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却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打开盒子,一枚钻戒闪着光芒,是北皓送给玛莎的情人节礼物。每年情人节,北皓都会送给玛莎一枚两克拉钻戒。两人早在五年前就约定好了,如果一起过完第五个情人节,就把五颗钻石合成一枚钻戒,作为玛莎的婚戒。没想到,第五个情人节两人却来了医院。
二月是新年,春节刚过去五天。从初一开始,玛莎和北皓就频繁出席各种新年餐会。昨晚,玛莎因海鲜过敏入院急诊。医生说并无大碍,建议她留在
R医院休养一个星期。
“说好的约定呢?”玛莎将垂落于脸颊前的一丝秀发别到耳后,她的脸如瓷娃娃般精致。玛莎的妈妈是重庆人,爸爸是俄罗斯人。
“在医院可不行。求婚这种神圣的仪式必须选在一个充满浪漫情调的地方。”北皓将沾着露水的白玫瑰插进花瓶,那一身西服显得过于正式。
望着一脸绅士的他,玛莎竟差点忘记自己躺在病房里。
虽然
15号病房和
13号病房的陈设一模一样,气氛却有云泥之别。雪白的墙壁被粉蓝色窗帘印衬得洁净透明,像是被海浪轻轻拍打过。房间里四处摆满了鲜花,藤木篮里放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原则上,医院不允许病房摆放大量鲜花。为了让玛莎心情愉悦,北皓买通了护士长。
“我不喜欢这间医院,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亲爱的,送我回家吧。小小的过敏被他们说得那么严重,我要是真得了什么大病,还了得。”玛莎轻轻剥开皇紫色糖纸,将一颗榛果巧克力塞进北皓嘴里。
“宝贝,别任性。乖乖待在这里调养,一周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刚才伯母打来电话,说吃完晚饭就过来。我猜,她会带来你最爱喝的鸡汤。”
北皓亲吻了玛莎的额头。
“太好了。”
“瞧你那馋猫样。”
“人家是小病猫啦。”
玛莎迈着猫步,优雅地走到窗边,“出太阳了,真想换身漂亮的衣裳。”
瞧着外面放晴的天,她心里惦记着在“丽莎独裁店”定做的长裙,布料是北皓专门托人从法国寄回来的。
今天应该可以取了吧……
“对了,你的裙子今天可以取了。”北皓突然提起。
“我们居然想到一块了。”
“不如让我现在开车去一趟?”
“好啊,你直接把衣服送回家。这里毕竟是医院,我不想衣服沾染到这里的味道。”玛莎做了一个捂鼻子的动作。
“遵命,我的大小姐。”
“快去快回。”
“你一个人若是觉得无聊就看看杂志,身体有什么状况记得呼叫莉莉护士和潘医生。”他如痴如醉地望着她。在北皓眼里,玛莎像一幅看不腻的油画。
墙上的布帘没有完全合拢。
缝隙里有只眼睛。
4
陆祥子几乎每晚发梦。醒着的时候家徒四壁,倒不如一直睡下去。一直活在梦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她蜷缩在病床上,很快便发出不均匀的呼声。
梦境支离破碎,反复无常,人像是奔跑在万花筒里。这会儿,小女孩拼命追赶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男孩,她用尽全力也跟不上他。一转角,便瞧不见那男孩的背影了。一个不留神,暗处冲出一只长着尖尖麋鹿角的怪兽。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吃掉她。女孩被它逼到墙角,吓得两腿发软。
怪兽疯狂地摁住她的肩膀。慌乱中,女孩扯下魔鬼般骇人的面具,原来是姑父。就在这个时候,红眉毛绿眼睛的姑妈破门而入,一把扯住她的耳朵,将女孩从姑父怀里带走。
陆祥子是孤儿,从小跟着姑妈长大。姑妈说陆祥子的父母还活着,只是不想见她。十七年都不想和自己的女儿见面?一定是个谎言吧。陆祥子十四岁那年在学校例行体检中被发现肝脏部位有一个小囊肿。医生提醒家长尽快带她到大医院复检,姑妈在意姑父差点得逞的荒唐举动,没有照做。
三年后,陆祥子的肝脏发生病变,癌细胞很快扩散至全身。两个月前,陆祥子在某网站发现自己所有的情况都符合
R医院的慈善基金自救计划。她
悄悄提交了申请,想借此摆脱姑妈一家。
“救我!”一声尖叫,她从睡梦中惊醒。陆祥子用力揉搓右侧锁骨,撕心裂肺的刺痛从这个位置传来。忘记从哪一天开始,身体任何部位都有疼痛的可能。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癌症这种东西?
是谁发明的?
自己那么年轻,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陆祥子强忍剧痛,紧紧抓住床单不放。每当她受到病痛折磨,就会把床单扭成旋涡形状。此刻任由眼泪一颗颗滑落,只有当滚烫的泪水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她才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药。”陆祥子想起潘子昂留下的止痛药。
止痛药就放在小桌台上,她还发现另外一样东西。黑色丝带紧紧拴住牛皮纸袋,上面系着黑色蝴蝶结。以包装方式看来,像是一个礼物。陆祥子一边吞下止痛药,一边慢慢拆开蝴蝶结。
纸袋上的蓝色字迹清晰可见。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肤蕾。
适合于任何动物(活体)皮肤。
生长速度取决于动物体质。
肤蕾喜温,形如蕾丝。体温越高就会生长越快。花开时,皮下根须开始吸收体内癌细胞。吸收完毕,花朵从皮肤脱落。
需要注意的是,肤蕾还可以释放癌细胞。如需释放,请将脱落的花朵再次放置于皮肤之上。
纸袋里装着一颗种子,陆祥子想都没想便种下了它。
皮肤之上,肤蕾花独开一朵。
薄翼透明,曲卷旋转,温柔绽放。
眼睛见不着的丝状触角在皮肤下静静生长,蔓延至深处。
慢慢地……慢慢地……它的颜色越发清楚。
最后,肤蕾变成了黑色。
5
口渴。
放下时装杂志,玛莎给自己泡了杯英式红茶。闻着沁人茶香,她想起了住在隔壁的女孩。名叫陆祥子的女孩是玛莎在医院交到的新朋友。
披上宝绿色外套,轻轻揭开墙上布帘,玛莎用手指在玻璃上敲了两下,这是朋友间相互问候的暗号。墨绿色布帘里露出一张干净清爽的脸。陆祥子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睡衣,高高的马尾透着暖洋洋的光。她朝她扮了个鬼脸。
“想不想过来陪我喝杯下午茶?”病房隔音,玛莎说话时故意将嘴型夸大。
“好啊,我一会儿就过来。”陆祥子说话的表情更为夸张,她模仿着猿人敲打胸部的动作。玛莎喜欢陆祥子的活力四射。
没想到一进门就瞧见玛莎隔着玻璃和陆祥子亲热的模样,莉莉护士一脸的不悦。
“该换床单了。”莉莉护士清了清嗓门。
发现隔壁有人进屋,陆祥子慌忙用布帘遮住自己。
“嗯,你来了。”玛莎点头示意。
“别怪我多嘴,住在
13号病房的女孩,你最好多放一个心眼……”莉莉护士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将枕套和枕芯分开。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玛莎打断了莉莉护士。
癌症末期病人陆祥子神奇康复的消息不到两天就传遍了医院。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回光返照,经过主治医生潘子昂的多次确诊,陆祥子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体内的癌细胞竟奇迹般消失不见,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这几天,陆祥子闲着没事老喜欢离开病房四处走动,最常去的就是隔壁病房,她用尽各种方法哄得玛莎开怀大笑。
“莉莉护士,潘医生正四处找你呢,叫你抽空去一趟他的办公室。”陆祥子推开
15号病房的白色木门。
“是吗?我这就去。”一听是潘子昂,莉莉护士急得手忙脚乱,连刚换下的被套也忘了拿走。
“这人跟花痴一样,我骗她的。”陆祥子朝玛莎吐了吐舌头。
“古灵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