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祥,你可知道这两年,当我和继平吵了架,当我对他的这一点或那一点心生反感时,就想到这些事。我承认我实际上是以你的优点去比他的缺点,我也承认在道理上不该那么比。虽然继平日常庸庸碌碌,有时甚至给人委琐之感,但他毕竟也给过我难忘的满足和快慰。记得我第一次到他的医院去,看到他一身洁白、忙忙碌碌,便也觉得他很可爱。他看病很认真,不厌其烦,病人们都对他感激万分,使我从中感受到他的职业的高尚乃至神圣,由此也获得了自己的一份骄傲。那天我特地买了鸡、鱼、素什锦和酒,大大地保养了他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吃了喝了,却不知我为什么这么高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准备辞掉医院的工作,到一家中外合资的大饭店去当按摩师的时候,我才慢慢收回了留在他身上的欣赏的目光。
我最初还不明白,“饭店里有那么多病人吗?”
“咳,保健按摩呗,外国人玩累了,我给他舒服舒服。”
革命工作无分贵贱,我当然不反对这个道理,可他是医生,而且他自己以前对那种只是让人舒服舒服的活儿曾是那么鄙夷,那么看不起,何至于变得这么快呢?
“我看得起钱呀。”他笑着说。
可你一点也不缺钱,你从小就没有面临过任何生计问题。你是宁愿看得起钱而让你的妻子看不起,你从来不了解你妻子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丈夫!你完全不知道夫妻的维系主要靠感情而不是靠肉体,而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又常常离不开尊敬甚至崇拜,你让我崇拜你什么?
也许错就错在我老是自觉不自觉地这样拿小祥和继平比。“其实你那个小祥根本是不存在的。”父亲不止一次提醒我:“他已经不是历史上的小祥了,而是你的一个理想的幻影,是你多年来按这个幻影不断想象、净化出来的‘白马王子’。一个人心目中要是有了这么个偶像,那就别想和任何人过日子了,没有满意的时候!”
可能是的。人有记忆,是幸而又不幸,记忆就像天真少年在书本里夹着的残花枯叶,是着意留春,缅怀过往的念物,而这念物又常使人举目茫茫,仿佛失了什么不可再得的东西,因为记忆总是滤掉了许多杂质,比实际的历史要美好得多,所以就未免常常成为现实的反衬了。
父亲真像个无所不通的老哲人。
没错,假使当初我和小祥只是一面之交,假使没有后来在八分场共同工作的那段经历,我们不过是迎面匆匆的路人,我现在也就不会那么想入非非了。
偶然加偶然等于命。当肖科长告诉我,小祥将和我编在一个组里到八分场去帮助工作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这就是缘分。
我们这个小组一行三人,由肖科长带队,那天到八分场时天已偏黑。八分场的同志不知道还来了个女的,没准备单人棚子,结果还是小祥找来几个同学摸着黑现搭了个小帐篷给我住,离他和肖科长的大棚子不远。
到八分场的第二天就是参加八分场的党总支委员会,听前一段工作情况的汇报。会是在篮球场旁边的树阴下开的。总支委员们基本上都是各中队的队长或指导员,知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所以很郑重,对我们,特别是对肖科长的发言和每一句插话,都认真用小本记上,会开得非常严肃、正规、一丝不苟。
惟独陆小祥,坐不稳屁股,进进出出,一会儿去换壶开水给大家续茶,一会儿又去找来几把扇子,后来干脆上厕所不回来了。中午吃饭时肖科长不满地对我说:“这孩子太没耐性了,这么游击习气可怎么工作?”
我替他解释了一遍,可心里也有点着急,寻个左右没人的空子,找小祥做了一次简短而严肃的个别谈话,恳切地指出他上午的行为,实质上是对自己工作组组员身份的无视,是政治上不够成熟的表现。他低头听着,最后嘴里唔了一声,表示接受。
下午继续开会,不料还不到一个钟头,他又故态复萌,说是上厕所,结果跑到球场对面帮人家修拖拉机去了。晚上,处理完事情,肖科长提议我们三人开一个小会,他一坐下来便把小祥批评了一顿。
“工作要有工作的态度,不能觉得没兴趣,听不懂,就到处乱跑,至少你应当做做记录嘛。”
小祥愣了片刻,开始反驳,没想到他的论据竟会一下子把我们搞得无言以对。
“我想我还不是党员,哪能参加这种总支会呢!”
肖科长尴尬地唔了半天,才说:“非常时期嘛,经领导同意也是可以参加的,算是群众代表列席也可以嘛。”他说的领导,自然指他自己。
后来又开了几次总支会,小祥都“列席”了,不但安分多了,而且还担负了会议记录的工作。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钢笔字居然极漂亮,行文也通顺、准确,在那个文化枯竭的年代,我敢说连大城市的青年都很少有这样的水平。小地方的人反而刻苦。
开头几天,我们的大多数时间都泡在会议上,总支会、场务会、小队会、中队会、干部大会、家属会,等等。可无论是研究生产还是研究管教,我们都是外行,插不上嘴,每次只好照例说些慰问和鼓干劲儿的话,久而久之,成了老生常谈,也不大有人再拿小本子记了。在无会可开的时候,我们更其成为多余。
于是我提议到监区去深入一下管教干部的生活,帮助他们解决些实际问题。提议的动机当然带有一点好奇的成分,因为到这个劳改农场好多天了,我实际上还没见过犯人是什么模样呢?肖科长大概觉得这在客观上也能解决一下我们的无聊,便同意了。
美国文坛上的“男子汉”杰克·伦敦就曾有过牢狱之灾,为他后来的创作提供了某些难得的感受和依据。我后来每逢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看到有关监狱的描写时,脑子里便会浮出在八分场监区走马观花的印象来。
因为地震,监区里处处显得破烂不堪,活像战时的一个难民营。犯人们挤在用各式各样材料拼凑成的防震棚里,显得无所事事。看守对犯人的态度,照我过去的想象也颇有不同,虽然常能看到厉声叱责的情形,但总是感觉,不那么严肃、凶恶,说话心平气和居多。犯人中虽也有恶形于色的,老是斜眼看我们(特别我还是个女的),但多数人表情呆板、平静、恭顺,看上去完全是一群平平凡凡的人,只是他们身上清一色的黑衣服和统统剃光的脑袋,给人一种略带恐怖的压抑感。
小祥毕竟是老场长的公子,和分场里的干部都很熟,碰上年纪大的就叔叔大爷阿姨婶子的叫一通,碰上年轻些的,便“嘿”的一声,亲热半天,甚至有不少犯人也认识他,见面直打招呼。他完全没有了总支会上的那种局促。然而对年轻姑娘却从不饶舌。在八分场人的观念中,他以总场干部兼领导同志子女的身份,属于斯文的和见过世面的一类,再加上人物颇不丑,看来不大瞧得起分场里那些土气的姑娘们,连他中学的同学,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自惭形秽的谦卑。
清河农场的干部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的随处可见,甚至还有不少呼爹喊妈的;后生对前辈不管是否真有亲缘,一般也都称叔道婶,使你竟会情不自禁地以为置身在一个血亲氏族社会的部落中。农场拥有一个子弟中学和十个子弟小学,学生毕了业无处就业,大部分要靠农场自己来消化,久而久之,干部队伍中形成了一大批“子弟兵”。“子弟”们到了成熟年华,于左右寻偶,内部联姻极普遍,再加上此地有认干亲的习惯,所以搞得人人沾亲带故,处处裙带伦常。如果上级要来了解哪一个人的情况,那就非得先搞清提供情况人的情况,说不定谁和谁就有拐弯抹角的瓜葛。连他们自己都开玩笑说:在清河开大会都用不着喊同志们了,只须喊一声父老兄弟姐妹子侄叔婶舅舅们,就全有了。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八分场三中队有个张玉海,和小祥极熟,论年序小祥该叫他叔叔,可他不让,说既然小祥已经参加了工作,彼此就是同志了,不必拘泥长幼尊卑。听小祥说,张玉海在小祥父亲当政时曾是全国劳改战线的标兵人物,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批臭了,从教导员降到副中队长,可工作照样兢兢业业。白天带队下地出工,别的队长找块阴凉一坐,喝茶看小说,连自行车都叫犯人擦,他呢,守着当标兵那会儿的老规矩,带头领着犯人在地里流汗。晚上回来,又忙着找犯人谈话、研究生产和管教计划,夜里还得查铺。地震后监区的围墙塌了好几处,一天二十四小时,还得参加值岗加哨……劳改单位就是这样儿,工作强度的伸缩性特别大,想干,能累死你,不想干,那可就是个养大爷的地方,特别是那年头,一切都靠自觉。
说到管教干部轮流值岗,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笼罩在全场的那个恐怖气氛。各分场的犯人之间完全是互相隔绝的,不知怎么却有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在各处犯人中同时流传,说唐山的地震不过是一个更大的陆沉式地震的前兆,联想到远古时因大地断层陷落而出世的五百里滇池,似乎唐山一带,不日也会沧海桑田,变成汪洋一片。犯人大都文化不高,孤陋寡闻,以致无知生恐惧,无不谈虎色变。更兼少数反改造尖子有意兴风作浪,惟恐不乱,使得零星犯人越狱事件时有发生。犯人们的心思:跑不出去就得淹在这儿了。
监区围墙多处塌毁,就算有干部轮流值岗,分兵把口,也难顾全万一。值岗本来是警卫部队的事,申请增加警卫兵力的报告早就打上去了,却一直在北京卫戍区和河北省军区之间踢皮球。清河农场的地理位置在河北省宁河县境内,而行政隶属却在北京市辖下,该谁派兵,两家推诿不决。就苦了那些管教干部,搞得终日疲惫不堪,逃狱现象仍然有增无减,甚至犯人的情绪,是否会升级为暴动鼓噪,谁也没把握。
我和张玉海谈过一次话,他对管教工作上这种被动防守的局面颇感焦虑,主张管教干部应更多地深入到犯人中去,掌握思想情况,对症下药,主动控制局面。对管教工作我是门外汉,但听他慢慢道来,也觉得有理,甚至也跟着直着急。
“犯人跑出去,不敢回家,又没经济来源,只有作案,才能生活。现在又地震,北京、天津的人都住在街上,治安部门的担子已经够重了,我们这一关不能再松。”
情辞恳切,令人感动。
张玉海是回民,八分场没有回民灶,吃饭得自己动手,工作一忙他就常常只吃冷馒头了事。他爱人孩子都在保定,是农村户口,孤儿寡母日子也很艰难。虽然八分场家属队很需要劳力,可许多干部的家属都进不来,因为清河农场用的是北京市宣武区的城市户口,一切规矩都随北京,就连当时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关于禁止居民私养鸡鸭狗兔的通知,这里也尊此不另。领导干部带头开刀,一夜间杀得鸡飞狗跳。至于说此地去京山水之遥,说大多数干部十年也捞不上一次逛京城的机会,那就没人管了。既然这儿的北京户口这么纯粹,这么正牌,牛郎织女问题就不足为怪了。
我们下到队里,说是深入,其实对任何事依然无从措手,往队长办公室一坐,人家还得沏茶倒水招待我们,极累赘。在队里待了一天,便觉得有些难堪。到了第二天,因为我住的那个防震棚的地下,越来越明显地往外泛臭气,肖科长便决定放假一天,一方面把那棚子拆了看看,一方面也松弛一下神经。
棚子拆了,地挖开,吓得人头皮直发麻,原来这些天我一直睡在一具死尸上。经人辨认,认出是分场食堂里的一位老职工,地震遇难后就埋在这儿。八分场死的人多,当时都是东一处,西一处匆忙埋了的,没有统一指挥。到底都埋在哪里了,后来谁也说不完整,入土又浅,这几天热气一蒸,尸身腐烂,便开始往上泛臭。因为这件事,分场才下决心专门组织人把几个可能埋过遇难者的地方全部挖开,把找出的尸体装殓好,找适当地方重新深葬了一遍。
放假那天,小祥说要回家看看姥姥,所以早上五点钟就起来帮我拆棚子,等我们把新棚子易地搭好,还不到正午十点钟,他借了辆自行车,急急忙忙地走了。
吃过午饭,肖科长乘了一辆分场的拖拉机,说要回总场汇报工作,我正好也想回去看看工作队的熟人,于是搭车同往。
路上难免是寂寞的,便漫天找话说。扯了会儿闲篇儿,话题突然扯到小祥身上,肖科长问:
“你觉得,这小伙子怎么样?”
匆忙中我一下搞不清他指哪方面,只好笼统地点点头,说:“还行吧。”
“我看你们还挺谈得来。”
我看着那张讳莫如深的脸,揣摩不出他的含意,谨慎答道:“有时候在一块儿随便扯扯,他兴趣很广。”
“噢,”肖科长沉吟片刻,又问:“他是共青团员吧?”
“中学时是团支部书记,现在是总场公安分局的团总支副书记。”
“那他可是你的兵啊,你这个当团委书记的,要站得高些,多在政治上关心他、帮助他。啊,这年轻人还是有前途的。”
真不知道肖科长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现在站得低了吗?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团员了吗?小祥抽烟,我不是劝导过他吗;他开会坐不住,我也批评过他,这些你知道吗!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时候肖科长已经意识到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个问题,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言外之意竟然是:男女有别!
到了场部,肖科长汇报去了,工作队的人大都下了分场。我找不到什么熟人,随便盘桓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就顺着小河往小祥家这边溜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