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
“那叫‘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智德说。
“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
“于是,她就来哭求我。”
“原来如此。”
“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施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
“你心里有数了吗?”
“算是有吧。”
“是谁?”
博雅发问时,晴明忽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没错,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
“接?”
“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
“为什么?”
“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
“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
“管他呢!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飘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
五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余晖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房子旁边有棵高大的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手掌,再次伸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博雅问。
“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博雅跟在后面。
“晴明,你要干什么?”
“去跟鼠牛法师寒暄。”
“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十二生肖的前两个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博雅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有半间是泥地,有个炉灶,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还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入房中。空气中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右肘支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他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酒味弥漫室内。
“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
“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
“什么什么?晴明,你刚才说什么?”
“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
“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之外的阴阳师集团,论到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出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道满笑着找话。
“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也看见了吧?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
“有何贵干,晴明?”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问道。
“你做了罪过的事啊。”
“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
“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
“死人和活人相见是不好的。”
“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
“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那样做的吗?”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
“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道满哈哈大笑,“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
“什么?!”
“我们要做的,是咒。”
“咒?!”
“为咒而动。”
“那、那就是说……”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是为了人心吗?”
“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
“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是不是,晴明?你也是这样看吧?”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
“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
“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
“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
“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道满还是笑。
“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
“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
“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
“请不要忘记这句话。”
“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走吧。”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
“行了吗,晴明?”
“他对我说将不干涉此事。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点点繁星,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
“有意思。难得有这么有趣的事,晴明……”
六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
“请问—”晴明向藤子问道,“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
“给了头发?”
“对。”
“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
“他是想要。”
“那,您给了吗?”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
“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
“是吗……”
“会坏事吗?”
“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
“怎么正式法呢?”
“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做到吗?”
“好的,我想我能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
“准备?”
“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
七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再先迈出左脚—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先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在如水的月色之下,晴明终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
“哦?”
“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
“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此前有事想问我吗,博雅?”
“问题多的是呢,晴明。”
“什么事?”
“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
“怎么修法?”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撒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
“哦哦。”
“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
“道满也说过吧?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都是人心的愿望……”
“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能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还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对咒可能比我懂得更深呢,博雅……”
“真的?”
“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
“哦,在我怀里。”
“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
八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
“没事吗?”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声音显得沙哑,因为太紧张,嘴巴和喉咙干涩了。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此时—
“来啦,晴明……”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晴明稍微开启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是个男子,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在围墙前忽然停下脚步。
“博雅!”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请打开门吧……”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
“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藤子热泪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她哭着说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吗?”伊通声音哀伤至极。
不!不!
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是”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
“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
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而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