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是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忽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它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惊落花瓣。
“什么事?”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晴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关系吗?”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产生了。”
“还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了。”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在哪里?”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哦,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
“樱花呀。”
“樱花?”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但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就这句话?”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就是等会儿你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二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在京西。”
“哦。”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明白吗,博雅?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会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真的名字?”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
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
“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你让我去跑腿,自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父,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唔……”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博雅还想说什么,但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三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说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四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他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智德只是摇头,“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能做到吗?如果能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明天会来吗?”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
是一个美丽的月夜。在卧具中无法入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还是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
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成声。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翻越死出山
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爱恋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