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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瓜仙(2)

“你笑什么,晴明?你也懂这种法术吗?”

“哈,说懂嘛,也可以。”

“真的?怎么做的?”

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

“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

“不行。”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

“看树枝吗?”

“看叶子。”

“叶子上?”

“有青虫。”

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

“这虫子怎么了?”

“它很快就要变成蛹。”

“变成蛹?”

“你看,它已经吐丝啦。”

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牢牢系在枝上,不再移动。

“马上就变蛹啦。”

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就要变色啦。”

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消褪,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开了。”

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西。这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

“嘿,要化蝶啦。”

蝶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拱出尾部,收叠的翅膀也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那酷似花瓣、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也伸展开来。

“要飞啦!”

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忽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蝴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晴明。

“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博雅兴奋地说。

“这次感觉怎么样?”

“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

“你怎么弄的呢?”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

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

“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

“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

“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

“内心世界?”

“嗯。”

“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

“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

“哦……”

“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不是挺好吗?”

“不好。”

“不好吗?”

“不好—”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了?”

“那是你干的。”

“我?”

“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

“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

“唔……”

“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

“没错。”

“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

“今晚吗?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

“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他是来干坏事吗?”

“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

“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

“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筒牢房的东西呀。”

“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好吧,我边走边解释。”

“解释什么?”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什么来历吗?”

“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

“哦?”

“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

“走?去哪儿?”

“五条堀川呀。”

“堀川?”

“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

“跟它有什么关系?”

“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

“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

“正是。”

“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

“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

“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

“没错。”

“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

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

“走吧,博雅。”

“这是去五条堀川吗?”

“对。”

“事出突然,还……”

“你不去吗?”

“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来。

“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车里开了腔。

博雅也在牛车里,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牛车的是一头黑牛。牛是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指挥牛怎么走,可牛却忠实地朝着目的地步步迈进。

不过,这么点事情博雅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年,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买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的事。

当晴明说到这里时,博雅感叹起来:

“哦,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啦。”随即又补充道:“对吧,晴明?那时连你也没有出生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

“总而言之,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一所旧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里长着有灵怪附体似的经岁老松,以及枫树、樱树、常青树,庭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残旧,已难辨始建的时日。隔扇破旧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只是作为房子骨架的梁柱是不计成本建的,使用了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木。若在原来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不成问题。

只不过,出了妖怪。

每逢出现买主,这妖怪便出来恫吓,吓退买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谁是原先的拥有者已无从查考。

“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买下的。”晴明说道。

“妖怪呢?”

“出现啦。虽然出现了,但这位清行大人是个颇有胆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将那妖怪赶走了。”

“他怎么赶的?”

“清行理直气壮地说:‘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当主人,你们留在这所房子是不对的。马上出去!’”

“妖怪就这样离开了?”

“对呀,乖乖地走了。”

于是,清行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去世以后,由儿子净藏大德继承了这所房子。这件事在《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大德也去世之后,房子现属于清行的孙子。据说清行的孙子并没有在那里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时。他声称,圣上已经买下了那块地。

“然而,自从圣上买下之后,之前一直销声匿迹的妖怪再次出现了,闹个不休。不仅如此,近来轰动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与这所房子有关。”晴明说。

“那个箭射发光物体,因而发烧卧床不起的武士,也与它有关?”

“是的。”

“莫非那五岁小孩子被孤零零扔在庭院的草丛中哭的事,也……”

“就发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里。”

“噢……”

“房子里还有种种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门期间,那边的人过来恳求,说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

“那,堀川的老人是怎么回事?”

“他嘛……”

就在晴明要说出来时,牛车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后再谈吧。我们好像已经到五条堀川了。”

五条堀川—在五条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过满眼苍翠却荒废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进了屋子。

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晴明熟门熟路地穿行。

晴明手拿卷起的薄席子,博雅举着点燃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着,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来到了像是寝殿的地方。这是铺木板的房间,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带来的薄席子一铺,坐了下来。

用火把点燃事前准备好的灯盏,这照明的灯盏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轻松的气氛下,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

“连这些也带来了啊?”博雅说道。

“接着刚才喝酒。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个,你会感到冷清。”

“别往我身上推呀,晴明。”

“怎么啦,不喝吗?”

“我没说不喝。”

“那就行,喝!”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这时候—

“咦?!”博雅竖起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有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

“哎哟!”

“哇—!”

“嗨!”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器械撞击的声音。

“哈,来啦!”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他们约一尺高,正在争斗不休。

“嘿!”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嗷!”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哎呀!”

“这种地方还有人呢。”

“有人来啦!”

“是真的啊。”

“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呢?”

“砍掉他们的头吗?”

“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

“晴明!”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

“干什么?”

“他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

“哇!”

“是狗啊!”

“狗啊!”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

“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

“嘿,要喝吗?”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

“啊!”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她“哧!”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形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

“哎呀!”一声惊叫,那女子变作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

“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

“晴明,这是什么?”

“竹管嘛。”

“什么管?”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

“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他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

“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

“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

“久违了。”

“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父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那时候见过……”

“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

“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

“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

“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

“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

“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

“噢。”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

“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明,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丹虫说道:

“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转身迈步,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

“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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