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大的柿子树下,十余个粗汉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
白天。梅雨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粗汉们是为躲避烈日来到树下歇息的。
柿子树实在是大。两个成人伸长了手还不能合抱。树枝伸向四方,枝叶下有一大片树荫。树荫下面,有几匹马,驮着装满瓜的筐子。
这里是从大和途经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粗汉们看来是赶着驮瓜的马,由大和进京的。途中,他们在这柿子树下暂避暑热。
阳光猛烈得几乎要将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汉们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着。瓜的爽甜随风飘散。
在同一棵柿子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不以为意地望着粗汉们啃瓜的情景。在他的脚旁,放着装水的竹筒。
博雅是在自长谷寺归来的途中。他送圣上抄写的《心经》到寺里,归途中停下牛车,在树荫下避暑纳凉。
仆人三名。随从两名。算上博雅,他们一行共六人。
仆人徒步,随从骑马。各自驻足下马,到树荫下休息。
“咳,为圣上送东西也不轻松啊。”
“这是第二趟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闲聊,博雅这边也能听见。
近来圣上兴之所至,抄写起《心经》来,并将抄经送往各处寺院。
许多人都受过指派,至于博雅,则如随从所说,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里怪事接连不断,圣上抄经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不,圣上抄经是在怪事出现之前。抄经和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频频,倒是真的。”
“噢。”
“好像说民部①的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女仆也出了怪事吧?”
“这事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嘛。”
“对对,是你说的。”
“说是最近有个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应天门用弓箭射下一块发出绿光的玉石。”
“哦……”
他们说着这样一件事。这件事也传到了博雅的耳朵里。
民部省的藤原赖清的女仆遇到怪事,经过是这样的:
这位藤原赖清,曾是斋院的杂务总管。他多年来出任斋院的杂务总管,事必躬亲,但有一次得咎于斋院,返回自己的领地木幡,在那里禁闭。
木幡处于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赖清有一个女仆,叫作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赖清回木幡去了,这女仆便得了空闲,也回了娘家。可是,约七天前,赖清派了一个男杂役来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忽然有急事,转到这个地方了。因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里去,在大人身边照应呢?”男杂役这样说。
女仆虽然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但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里一看,所说的那个家里只有赖清的妻子在,她和蔼地接了女仆进去。
“你来得正好。”
赖清的妻子说,赖清不巧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帮忙呀。
女仆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扫除、染布、浆洗,忙碌的两天一下子就过去了。但是,主人赖清却没有要过来的迹象。
“此刻大人还在木幡呢。有劳你去跟他说,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大人和各位搬到这个家里来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这样吩咐,女仆便将孩子留在那个家里,自己匆匆赶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见到以前一起做事的杂工和女仆,赖清也在那里。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过招呼,女仆便向赖清转达了他妻子的话。
可是,听了她的话,赖清却显得很惊讶。
“你说什么呀?”赖清说道,“我从没有搬到过你说的那个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闭,正筹划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他说,正是为此,才把原来的女仆和勤杂工召集到木幡的这个家。
“我还派人到你那里去了,结果你家里人说,你已经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谁这么机灵,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闭。可是等了两天都不见你的人,正担心着呢。此前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听主人一说,女仆大吃一惊。她如此这般地赶紧汇报了整件事。
“奇怪。要说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这个家—现在还在嘛。”
赖清向屋里喊了一声,理应在另一个地方的主人妻子竟从屋里走出来。
“哟,好久不见了。你终于来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仆打招呼。
女仆已经是惊慌失措了。莫非被鬼骗了?
五岁的孩子,还留在那个家里。如果那边的主人妻子是鬼变的,孩子岂非会被鬼生啖?
众人立即提心吊胆地赶往女仆所说的地方,却只见一道半坍的围墙里,有所荒废的房子,屋内空无一人。
在杂草疯长的庭院里,只有女仆的孩子在放声大哭。
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见了应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则发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那位,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亲因病卧床,已有很长时间,但竟在三天前的晚上,忽然表示想见弟弟一面。
她所说的弟弟,并非她自己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即母亲的次子。
这位次子是个僧人,在比山。但此时正来京办事,住在三条京极附近,应该是寄宿在僧舍。
“帮我把那孩子叫来吧。”
即便不是去比山,三条京极也是相当远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们都已回家了。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
“我这条命已熬不过一个晚上了。今晚我好歹得见上他一面啊。”
这位武士实在受不了母亲如此悲切的恳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么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来。”
身为兄长的武士,带上三支箭独自上路,从内野穿过。
细小的月亮难觅踪迹。天上浓云密布,四周几乎漆黑一团,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须从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通过。
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个地方,终于抵达师僧的僧房。
叫醒师僧一问,才知道弟弟已于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山。
再去比山,就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亲在等待着的家,中途再次路过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的地方。
与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过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应天门上竟有什么东西发出青光。
啾!啾!
听见老鼠的叫声,然后有笑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武士强忍着惊呼的本能,走过了那个地方,但身后那鼠叫声却跟随而来。
啾!啾!
如果加快脚步,那追随而来的声音也变快。
他拔脚狂奔起来。然而,那鼠叫声也步步紧跟,如影随形。
一不留神,已经跑到五条堀川附近。
身后已听不见鼠叫声。武士心想,终于摆脱它了吧。
武士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前方浮现出一团青光,“啾!啾!”的鼠叫声清晰可闻。
“呀!”
武士发声喊,拉弓放箭。眼看着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团青光时,那团青光却“啪”地消失了,一阵哄笑声回荡在夜空……
接近黎明时分,武士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他发起高烧,躺倒在母亲身边。
儿子的意外变化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反倒病愈了,好歹能够行动。这回变成了儿子病卧在床,由老母亲看护着他。
博雅的随从们在谈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像两名随从说的那样,京城近来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后,拜访一下晴明吧。”
“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时,一旁响起了一个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苍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汉子们跟前唠叨。
“哎哎,那瓜也给我一块吧。”
老翁身披破旧的麻布衣,腰间系紧带子,脚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发蓬乱,夹衣敞开着,右手摇着破扇子扇凉。
“嘿嘿,这个可给不得。”
一个粗汉边吃瓜边说道。
“咳,热成这样子,口干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块给我行吗?”
“这些瓜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分给你一块半块的,可这是往京城送的,我们可不敢拿它送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是随便吃着吗?”
“就因为我们干这活儿,要瓜的人看在这个分上,才让我们这样。”
汉子们依然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和是瓜的产地,每到瓜熟时节,往京城运瓜的人大多走这条路。
“哦,既然如此,给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给我吗?”
顺着老翁所指望去,汉子们脚下落下了难以计数的瓜子,是他们吃瓜时吐出来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
“不,我只要一颗。”
老翁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瓜子。
他走出一两步,站住,用拐杖戳着地面。
博雅想,他要干什么?只见老翁往用拐杖挖出的小洞里丢下瓜子,盖上刚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转过身来,说道:
“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给我一点吗?”
博雅拿过自己脚旁的竹筒,递给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将扇子收入怀中,欢喜地低声道谢。他接过竹筒,往覆盖的泥土上倒了几滴水。
博雅的仆人和粗汉们都被老翁吸引住了,众人盯着老翁的一双手,看他要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现在—”
老翁双眼闭合,面露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念完咒,他又睁开眼睛,取出扇子,开始给埋了瓜子的泥土扇凉。
“有生命的话,就长出来吧;有心愿的话,就实现它吧……”他这样念道。
于是—
“快看,动了!”
大家注视着的土层表面,似乎微微动了。
“快看,出来啦!”
老翁说着,果见嫩绿的瓜秧破土而出。
“哇!”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老翁又说了:“看呀,长高啦,长高啦……”
嫩芽迅速生长,茎贴着地面,叶子长得又大又多。
“好嘞,继续长,继续长。看呀,开始结瓜了。”
眼看着茎部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长大起来。
“嗨,再长大点,甜一点……”
果如老翁所说,瓜长得滚圆,成熟了,开始散发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时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个瓜,美美地吃了起来。
“哎,大家也来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老翁话音刚落,连博雅的仆人也动手揪了瓜,大嚼起来。
“您也吃吧?就作为答谢您的水啦。”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经喝了不少水。”博雅婉拒。
这一切是真的吗?
博雅带着这样的疑问,扫视着吃瓜的仆人、随从、老翁。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这岂不是施了幻术?就像晴明常干的那样,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纸片之类的东西剪成的。
可是,仆人们吃得满嘴淌甜汁,两颊鼓胀。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术。
“怎么样?都来吃瓜吧!”
等老翁向围观者和过路人发了话,甜甜的瓜转眼间就没有了。
这时候—
“不得了啦,马背上驮的瓜没有啦!”一个粗汉惊呼道。
博雅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千真万确,马背上驮的筐子里,瓜全都消失无踪了。
“哎呀,那老头不见了!”又有一个粗汉喊叫起来。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四下寻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
二
牛车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腰部感受着牛车碾过地面的震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那老头实在是怪。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
“怎么了?”博雅问外面的人。
“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
“是博雅大人吧?”老翁说道。
“正是。”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
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
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许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
“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
“今晚?”
“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筒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
“牢房?”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
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
“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
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这个瓜颇有些分量。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三
“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大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白天的热浪减退之后,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
“噢。”
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他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怎么样,晴明?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博雅问道。
“他说是‘堀川的老头’?”
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
“有这个人吗?”
“有……”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
“哦。”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位老人嘛……”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
“殖瓜之术?”
“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
“就这样的叫法?”
“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
“这一手可不得了啊。”
“呵呵。”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