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应该知道,”拉珊·迪伐斯将络腮胡对着天花板,“我那艘小太空船,是被一艘外表壮丽无比的星舰逮到的。银河外缘的那些王国,没有一个造得出那种货色。”他皱起眉头,“头儿,这到底是什么游戏?或者我应该称呼你将军?”
“这个游戏叫做战争。”
“帝国对基地,是吗?”
“没错。”
“为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
行商瞪大眼睛,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任由对方沉思半晌,然后轻声说:“我确定你知道。”
拉珊·迪伐斯喃喃自语:“这里好热。”他站起来,脱下连帽短大衣。然后他又坐下,双腿向前伸得老远。
“你知道吗,”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猜你以为我会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起,向四面八方拳打脚踢一番。假使我算好时机,就能在你采取行动之前制住你。那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老家伙,想必阻止不了我。”
“你却不会这么做。”里欧思充满信心地说。
“我不会这么做。”迪伐斯表示同意,口气还很亲切,“第一,我想即使杀了你,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你们那里一定还有不少将军。”
“你推算得非常准确。”
“此外,即使制服了你,我也可能两秒钟后就被打倒,然后立刻遭到处死,却也可能被慢慢折磨死。总之我会没命,而我在盘算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考虑这种可能性。这太不划算了。”
“我说过,你是个识相的人。”
“头儿,但有一件事我想弄明白。你说我知道你们为何攻击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知道,猜谜游戏总是令我头疼。”
“是吗?你可曾听过哈里·谢顿?”
“没有。我说过,我不喜欢玩猜谜游戏。”
里欧思向一旁的杜森·巴尔瞟了一眼,后者温和地微微一笑,随即又恢复那种冥想的神情。
里欧思带着不悦的表情说:“迪伐斯,别跟我装蒜。在你们的基地有一个传统,或者说传说或历史——我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们终将建立所谓的第二帝国。我对哈里·谢顿那套华而不实的心理史学,以及你们对帝国所拟定的侵略计划,都知道得相当详细。”
“是吗?”迪伐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又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吗?”里欧思以诡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在这里不准发问,我要知道你所听过的谢顿传说。”
“但既然只是传说……”
“迪伐斯,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我没有。事实上,我会坦白对你说。我知道的其实你都知道了。这是个愚蠢的传说,内容也不完整。每个世界都有一些传奇故事,谁也无法使它销声匿迹。是的,我听过这一类的说法,关于谢顿、第二帝国等等。父母晚上讲这种故事哄小孩子入睡;年轻小伙子喜欢在房间里挤成一团,用袖珍投影机播放谢顿式惊险影片。但这些都不吸引成年人,至少,不吸引有头脑的成年人。”行商使劲摇了摇头。
帝国将军的眼神变得阴沉。“真是如此吗?老兄,你撒这些谎是浪费唇舌。我曾经去过那颗行星,端点星。我了解你们的基地,我亲自探访过。”
“那你还问我?我呀,过去十年间,待在那里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你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过如果你相信那些传说,就继续打这场仗吧。”
巴尔终于首度开口,以温和的口气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基地会胜利?”
行商转过身来。他的脸颊稍微涨红,一侧太阳穴上的旧疤痕却更加泛白。“嗯——嗯,这位沉默的伙伴。老学究,你是如何从我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的?”
里欧思对巴尔浅浅地点了点头,西维纳老贵族继续低声说:“因为我知道,假如你认为自己的世界可能打败仗,因而导致悲惨的遭遇,你一定会坐立不安。我自己的世界就被征服过,如今仍旧如此。”
拉珊·迪伐斯摸摸胡子,轮流瞪视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干笑了几声。“头儿,他总是这样说话吗?听好,”他态度转趋严肃,“战败又怎么样?我曾经目睹战争,也看过打败仗。领土真的被占领又如何?谁会操这个心?我吗?像我这种小角色吗?”他满脸嘲讽地摇了摇头。
“听好了,”行商一本正经、义正辞严地说,“一般的行星,总是由五六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统治。战败了是他们遭殃,可是我的心情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懂吧!一般大众呢?普通人呢?当然,有些倒霉鬼会被杀掉,没死的则有一阵子得多付些税金。但是局势终将安定,事情总会渐渐恢复正常。然后一切又回复原状,只是换了另外五六个人而已。”
杜森·巴尔的鼻孔翕张,右手的肌肉在抽搐,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拉珊·迪伐斯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说:“看,我一生在太空飘泊,到处兜售那些不值钱的玩意,我的微薄利润还要被‘企业联营组织’抽头。那里有好几头肥猪——”他用拇指向背后比了比,“成天坐在家中,每分钟都能赚到我一年的收入——靠的就是向许许多多我们这种人抽成。假如换成你来治理基地,你还是需要我们,你会比‘企业联营组织’更加需要我们。因为你根本摸不着头绪,而我们能帮你赚进现金。我们可以和帝国进行更有利的交易。没错,我们会这么做,我是在商言商。只要能有赚头,我一定干。”
他露出一副嘲弄似的挑战神情,瞪着对面两个人。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之久,突然又有一个圆筒状信囊从传送槽中跳出来。将军立刻扳开信囊,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字迹,并随手将影像通话器的开关打开。
“立刻拟定计划,指示每艘船舰各就各位。全副武装备战,等待我的命令。”
他伸手将披风取过来,一面系着披风的带子,一面以单调的语气对巴尔耳语:“我把这个人交给你,希望你有些收获。现在是战时,我对失败者绝不留情。记住这一点!”他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便径自离去。
拉珊·迪伐斯望着他的背影。“嗯,有什么东西戳到他的痛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一场战役。”巴尔粗声说:“基地的军队终于出现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仗。你最好跟我来。”
房间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举止谦恭有礼,表情却木然生硬。迪伐斯跟着西维纳的老贵族走出这间办公室。
他们被带到一间比较小、陈设比较简陋的房间。室内只有两张床,一块电视幕,以及淋浴和卫生设备。而将两人带进来之后,士兵们便齐步离开,随即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嗯?”迪伐斯不以为然地四处打量,“看来我们要长住了。”
“没错。”巴尔简短地回答,然后这位老贵族便转过身去。
行商暴躁地问:“老学究,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你现在由我监管,如此而已。”
行商站起来向对方走去。他那魁梧的身形峙立在巴尔面前,巴尔却不为所动。“是吗?可是你却跟我一起关在这间牢房。而我们走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些枪口不只是对着我,同时也对着你。听着,当我发表战争与和平的高论时,我发现你简直要气炸了。”
他没等到回应,只好说:“好吧,让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你的故乡被征服过,是被谁征服的?从外星系来的彗星人吗?”
巴尔抬起头。“是帝国。”
“真的吗?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巴尔又以沉默代替回答。
迪伐斯努着下唇,缓缓点了点头。他把戴在右手腕上的一个扁平手镯退下来,再递给对方。“你知道这是什么?”他的左手也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西维纳老贵族接过了这个手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遵照迪伐斯的手势,将手镯戴上。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奇特的刺痛。
迪伐斯的声音突然变了。“对,老学究,你感觉到了。现在随便说话吧。即使这个房间装有监听线路,他们也什么都听不到。你戴上的是一个电磁场扭曲器,货真价实的马洛设计品。它的统一售价是25信用点,从此地到银河外围每个世界都一样。今天我免费送你。你说话的时候嘴唇别动,要放轻松。这个窍门你必须学会。”
杜森·巴尔突然全身乏力。行商锐利的眼神充满怂恿的意味,令他感到无法招架。
巴尔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嘴唇几乎没动,讲得含含糊糊。
“我告诉过你了。你说得慷慨激昂,好像是我们所谓的爱国人士,但你自己的世界却曾经被帝国蹂躏。而你如今又在这里,和帝国的金发将军携手合作。这实在说不通,对不对?”
巴尔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征服我们的那个帝国总督,就是死在我手里。”
“真的吗?是最近的事吗?”
“四十年前的事。”
“四十……年……前!”行商似乎对这几个字别有所悟,他皱起眉头,“这种陈年旧账,实在不值得提了。那个穿将军制服的初生之犊,他晓得这件事吗?”
巴尔点了点头。
迪伐斯的眼神充满深意。“你希望帝国战胜吗?”
西维纳老贵族突然大发雷霆。“希望帝国和它的一切,在一场大灾难中毁灭殆尽。每个西维纳人天天都在这样祈祷。我的父亲、我的妹妹、我的几位兄长都去世了。可是我还有儿女,还有孙儿。那个将军知道他们在哪里。”
迪伐斯默然不语。
巴尔继续细声道:“但是,只要冒险是值得的,我还是会不顾一切,我的家人也已经准备牺牲。”
行商以温和的口吻说:“你杀死过一名总督,是吗?你可知道,我想到了一些事。我们以前有位市长,他的名字叫做侯伯·马洛。他曾经造访西维纳,那就是你的世界,对吗?他遇到过一位姓巴尔的老人。”
杜森·巴尔以狐疑的目光紧盯着对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和基地上每名行商知道得一样多。你是个精明的老人,你和我关在一起也许是故意安排的。没错,他们也拿枪比着你,而你看来恨透了帝国,愿意和它同归于尽。这样,我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对你推心置腹,如此正中将军下怀。老学究,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
“但是话说回来,我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确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的儿子——他的第六个儿子,那个逃过大屠杀的老幺。”
杜森·巴尔以颤抖的手,从壁槽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并打开来。当他将取出的金属物件递给行商的时候,带起一阵“叮当叮当”的轻微响声。
“你自己看。”他说。
迪伐斯瞪大眼睛。他将那个金属链中央的大环凑到眼前,然后低声赌咒:“这是马洛名字的缩写,否则我就是一只没上过太空的嫩鸟。这种设计的式样,也是五十年前的。”
他抬起头来,面露微笑。
“老学究,握握手吧。这副个人核能防护罩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伸出粗大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