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娅点点头。“是啊。赖特先生走了,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她朝团队营地瞄了一眼,因为被仙人掌和板刷树挡着,那地方只露出一点点不对称的石头和帆布。阳光照射而下,在一些无法看清的窗户和一座喷泉上闪耀着。“让大伙在音乐厅集合,咱们得好好谈一谈。”话一说完,伊妮娅便大步朝塔列森走去。
于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日便开始了。
现在,我得中断片刻。我打开书写器,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想起了整个故事有一大段空白期。此时此刻,我只是想将在旧地上的四年流亡生涯从头至尾讲述一遍——关于塔列森团队的学徒和其他人的一切,关于老建筑师的一切,他的奇思怪想、小小的冷酷感,以及卓越的才华和天真烂漫的热情。我想要写下这四十八个当地月(每次想起都让我感到惊奇,这里的一个月竟然和霸主和圣神的标准月完全一致)中和伊妮娅的谈话,写下我对她惊人的见识和能力的慢慢了解。最后,我想叙述那四年中我经历的每一次远足——乘登陆飞船的环球旅程,在北美洲漫长的驾车冒险,在一些小岛上的短暂旅程,每个地方都聚着一群人,每一群人都有一个中心人物:一个赛伯人,人格模板取自人类历史上的各个伟人(在以色列和新巴勒斯坦的那群人围绕着的赛伯人,是拿撒勒的耶稣,拜访这群人的那次旅程很让人难忘)。但是,根本上来说,当我听着书写器,却发现本应是这些故事的地方,却被沉默替代,我也想起了当时漏掉它们的原因。
我前面说过,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薛定谔猫箱中,沿着阿马加斯特星球的轨道上运行着,同时等待着两件事的发生:同位素粒子的放射,粒子探测器被激发。这两件事将同时完成,接着,安置在循环设备周围的势能场中的氰化物气体,就会被释放出来。死亡不会即刻到来,但也差不多了。前面我声明过,我会完完整整地将故事——我和伊妮娅的故事——从头到尾讲完,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做过编辑,极力试图在粒子衰变毒气涌来前,点到最重要的环节。
现在,我不会再口是心非了,不过,我得说,如果有时间,在地球上的四年的确值得好好讲述:团队共有九十个人,他们具有智慧人类所拥有的各种品质,高雅、复杂、偏执、有趣,他们的故事值得一听。同样,我探索地球的经历也值得大书特书,或许还能写成一部史诗,冒险时用的交通工具,既有登陆飞船,还有一辆一九四八年的“木疙瘩”旅行车,是老建筑师借给我的。
但我不是诗人,当年做猎人向导的日子里,我只能称得上是名纤夫,而现在,我的任务,是在伊妮娅长大成人,成为弥赛亚的路途上,跟在她的后面,不让自己误入歧途。的确,我会那么做。
老建筑师总是将团队所在的这个营地称为“沙漠营地”,不过大多数学徒称其为“塔列森”——在威尔士语中,意为“明亮的眉毛”。(赖特先生拥有威尔士血统。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试图回想起圣神或是偏地世界中哪个地方叫威尔士,后来恍然大悟,那是宇宙飞行普及前的地球上的威尔士,老建筑师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伊妮娅经常把这个地方叫作“西塔列森”,从字面上看,就算是像我这样脑袋瓜不灵活的人,也会觉得应该有个“东塔列森”。
三年前,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伊妮娅,她回答说,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早期,原来那个赖特先生在威斯康星的春绿村建造了第一个塔列森团队营地,所谓的威斯康星,是一个行政地理区域,它隶属于古老的北美洲国家——美利坚合众国。我向伊妮娅问起,这第一个塔列森是不是跟我们这个差不多,她回答说:“不。事实上,有好几个威斯康星塔列森,它们既是家,也是团队营地,大多数先后被火烧毁。正因如此,赖特先生在造我们这个营地的时候,建了好多池塘和喷泉,这么多水,是为了救火用。”
“第一个塔列森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成的?”我问。
伊妮娅摇摇头。“他在一九三二年组建了第一个塔列森团队,”她说,“但他招收弟子,组成团队,主要是为了获取劳动力,既是为了建造出他的梦想,也是为了筹集粮食,当时正值大萧条。”
“什么是大萧条?”
“是纯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个经济不景气的阶段。”伊妮娅说,“别忘了,当时的经济还没有全球化,需要依赖民间货币体系,一些叫作银行、黄金储备、实物货币价值的东西。硬币啦,纸币啦,本来不值钱的东西,被假定成具有一定的价值。一切都是某种两相情愿的幻觉,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幻觉变成了噩梦。”
“老天。”我感叹道。
“是啊。”伊妮娅说,“总之,在那之前,公元一九〇九年,已到中年的赖特先生遗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六个孩子,和一个有夫之妇私奔去了欧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由得眨了眨眼。四年前我们遇到老建筑师时,他已经是个八十好几的老家伙,一想到他竟有绯闻,我就有点对不上号。我也在纳闷,这跟“东塔列森”有什么关系。
伊妮娅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当他和那个女人从欧洲回来后,”她说道,微笑地看着我全神贯注的表情,“就开始着手建造第一个塔列森,那是他在威斯康星的家,想要送给玛玛……”
“送给他妈妈?”我问道,有点糊涂。
“玛玛·博斯维克,”伊妮娅说,她为我一个字一个字念了遍,“钱妮夫人。就是那个女人。”
“哦。”
笑容不见了,她继续道:“这起绯闻,毁了他的建筑工作,他在美利坚合众国被烙上了污名。但他没有放弃建造塔列森,他坚持不懈,想要找到新的赞助者。他的第一任妻子凯瑟琳,不同意跟他离婚,新闻报纸——一种印在纸上、有规律分发的信息资料——成天登一些闲话,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我向伊妮娅问起这个关于“塔列森”的简单问题的时候,两人正在院子里散步。我回忆起,她讲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在喷泉边停留了片刻。我总是很惊讶,这孩子真好像无所不知一样。
“后来,一九一四年八月十五日,塔列森的一名工人发了疯,用一把斧子把玛玛·博斯维克砍死了,就连她的两个孩子——约翰和玛莎——也没放过,那人把他们的尸体埋了,在营地中放了一把火,接着又杀了赖特先生的四个朋友和学徒,最后吞酸自尽。将整个地方全部付之一炬。”
“我的天。”我小声说着,望了望餐厅,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老建筑师的赛伯体正在那儿,和他的几名老学徒一起用餐。
“他从不轻言放弃,”伊妮娅说,“几天后,八月十八日,赖特先生在塔列森的地界内,游览一个人工湖,结果脚下的堤坝破裂,他被卷进一条随着大雨暴涨的小河中。他排除万难,游出了洪流。几星期后,他开始了重建工作。”
就在此时,我觉得自己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事。“那我们为什么没在那个塔列森呢?”我问道。两人迈着步子,离开了沙漠庭院这个汩汩流淌的喷泉。
伊妮娅摇摇头:“问得好。但我怀疑,在这个重建的地球上,那个塔列森到底存不存在。不过,对赖特先生来说,那地方在他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他死在了这儿……死在了西塔列森附近,但是,后来他的遗体被运了回去,葬在了威斯康星塔列森。”
我停下脚步。想到老建筑师的死,我心里的不安重新开始躁动。一直以来,我们的流亡生涯都处于稳定的状态中,平静,日日更新,但现在,伊妮娅让我想起,其实每件事、每个人都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或者说,在圣神向人类提供了十字形和完全重生前,曾经都有那么一天。但我们这个团队的每个人——甚至被劫持的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还没有臣服于十字形。
这是三年前的一次谈话。如今,老建筑师的赛伯体已经身故,遗体被葬在沙漠中的一座小型陵墓中,场面不怎么和谐,接下来,我们即将面对没有重生的死亡的结果,面对事情的结束。
伊妮娅洗澡去了,洗好后会去洗衣房洗衣服,在这当口,我找到了贝提克,两人开始忙着把开会的消息传给众人。伊妮娅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却负责起了会议的召集和领导工作,对此,蓝皮肤的机器人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和我一样,过去几年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看着她成为了团队的核心。
我小跑着,从田间奔到宿舍,又从宿舍奔到厨房,在通向来宾露台的台阶上方,立着一座奇特的塔楼,我在那儿摇了摇大钟。如果有学徒或工人没被通知到,听到钟声,会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在厨房间,有几个厨师和学徒已经摘掉了围裙,擦净了双手,将消息通知给他们后,我出了门,来到巨大的团队餐厅,有好些人正在喝咖啡,这间漂亮屋子北面有窗,可以看见麦克道尔山,有几个人见到我和伊妮娅从那边走回来,便知道有事情发生了。我把开会的消息通知给他们,接着朝赖特先生的私人小饭厅探了探,里面空无一人,于是我便向制图室跑去。这间屋子,或许可以说是营地最吸引人的,倾斜的帆布屋顶下,立着长排的制图桌和档案柜,透过两排偏移窗,清晨的阳光灌了进来。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洒在屋顶上,被烤晒的帆布发出一股宜人的味道,闻上去就会令人想起如浓郁黄油般的阳光。伊妮娅曾经告诉过我,赖特先生之所以来到西部,建造第二座塔列森,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喜欢野营的感觉,在阳光、帆布、岩石组成的世界中工作的感觉。
制图室里有十一二个学徒,都在一旁站着——自从老建筑师去世后,就再也接不到工程了。我告诉他们,伊妮娅要大家在音乐厅集合。在这日中时分,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命令九十多个大人集合到一起,对于此,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抱怨,没人发表一点看法。要是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听到伊妮娅回来并接过管理权的消息,这群学徒终于舒了口气。
离开制图室,我去了图书室,在这个地方,我曾度过很多愉快的时光。接着,我又看了看会议室,那儿只有地板上的四个面板亮着。两个地方都有人,我把开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接着,我沿着沙石走道下的混凝土小路,一路小跑,在舞台剧院停下,向里面窥了一眼。老建筑师在世的时候,每逢周六晚上,会在里面放电影。一想起这个地方,我就高兴得想要笑,墙壁和屋顶是用厚厚的岩石搭成的,整个屋子长长的,缓缓而下,一条条胶合板制成的长凳摆放在里面,凳子上铺着红色的垫子,地板上铺着陈旧的红地毯,天花板上,来来回回拉着几百盏白色的圣诞灯。我和伊妮娅第一次来到营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老建筑师要每名弟子、每家人家在周六“穿戴整齐地赴宴”——古老的无尾夜礼服,黑领结,都是只有在古老得发霉的历史全息像中才能看到的东西。女士们也得穿上古老的奇怪装束。有些人从光阴冢或者远距传输器来到旧地的时候,没有带这些衣物,赖特先生就会为他们提供正装。
我们来到这儿的第一个周六,伊妮娅出席时,穿着无尾夜礼服、衬衫,系着黑领结,而没有穿赖特先生给的那些。一开始,我看到老建筑师露出震惊的表情,心里想,他肯定会把我们轰出团队,让我们在沙漠中勉强维生。但是,那张年老色衰的皱脸上,慢慢露出一副笑容,没过多久,便开始开怀大笑。此后,他便不再对伊妮娅的穿衣风格指手画脚。
周六正式宴会过后,我们要么一群人在一起听音乐会,要么在舞台剧院里看电影——那种古老的胶卷电影,得用一个机器来放。感觉很像是在欣赏石器时代的山洞壁画。但我和伊妮娅非常喜欢他选的电影,二十世纪的古老平面电影,很多都是黑白片,出于某种理由,赖特先生在看电影的时候,很喜欢在屏幕上放映出“音轨”摇摆扭动的画面。事实上,我们在那儿看了一年之后,一名学徒才跟我们说,以前放映的时候,“音轨”是看不见的。
今日,舞台剧院空空荡荡的,圣诞灯全都暗着。我继续往前跑,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让学徒、工人、每家人都去集合起来,最后,我在喷泉边和贝提克碰头,两人一起来到音乐大厅,加入了众人的行列。
音乐厅非常大,有一个宽阔的舞台,还有六排软座椅,每排各有十六张椅子。墙壁由两种材质构成:一种是涂成切罗基红(老建筑师最喜欢的颜色)的红杉木,另一种是普通的厚沙岩。铺着红毯的舞台上没多少东西,只有一台大钢琴以及几棵盆栽。头顶拼成格状的木头和钢铁横梁上,按惯例覆盖着白帆布。伊妮娅曾经告诉过我,原来的赖特先生死后,帆布就被塑料取代,因为每隔几年,帆布就得替换一次,如果用塑料,就可以减少替换用的费用。但当这位赖特先生回来后,塑料又被撕掉,主制图室上的玻璃也一样被掀掉,重新覆盖上白帆布,这样一来,纯净无瑕的阳光又取得了统治地位。
我和贝提克站在音乐厅后面,喋喋不休的学徒和其他工人依次就座,有几名建筑工人站在过道上,还有几个站在后面,待在我和贝提克身边,似乎担心会把泥巴和尘土带到亮丽的地毯和家具上,把它们弄脏。伊妮娅掀开一侧的门帘,走了进来,跳上舞台。兀然间,台下的私语声全都停止了。
赖特先生建的这间音乐厅音效非常棒,伊妮娅并不需要大声说话就能让每一个人听见她的声音。她轻声说道:“多谢大家能聚在这里。我想,咱们得谈一谈。”
杰弗·彼得斯——一名年老的学徒,马上从第五排站起身。“伊妮娅,你不见了好几天,又到沙漠中去了。”
女孩站在舞台上,点点头。
“你和狮虎熊谈过话了?”
台下,没有人发出笑声。彼得斯极为严肃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九十名听众也同样严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我必须这么解释一下。
一切都得从头说起,两个世纪前,马丁·塞利纳斯写下了《诗篇》,讲述了海伯利安朝圣者、伯劳以及人类和技术内核之间的战争,故事解释了早期的赛伯空间网如何进化成了全球性的数据网。到了霸主时代,人工智能技术内核用秘密的远距传输和超光技术,将几百个数据网织成了一个秘密的星际信息媒介,称之为万方网。但是,据《诗篇》所说,伊妮娅的父亲,名叫约翰·济慈的赛伯人,在赛伯体死后,以数据人格的形式,来到了万方网的内核所在地,并发现天外有天,竟然还有一个更大的数据平面媒介,或许比我们的银河还要大,就连内核的人工智能也不敢探索,因为里面全是“狮虎熊”——这是名叫云门的人工智能的原话。我们只知道,这些神秘人,或是智能生物,或是神,就是一千年前在内核之前先一步劫持地球的幕后操纵者,还把它转移到了这儿。狮虎熊,是我们星球的邪灵守护者。团队中没人见过这些实体,没人跟他们说过话,没人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存在。没人,除了伊妮娅。
“不,”站在舞台上的孩子说道,“我没有跟他们谈过话。”她低下头,似乎有点窘迫。她总是不太情愿讲这个话题。“但是,我想我听见了他们的话。”
“他们在跟你说?”杰弗·彼得斯说,音乐厅一片安静。
“不,”伊妮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听见了他们的话。就好像是透过宿舍的墙壁,偷听到了别人的谈话。”
台下发出几丝笑声。团队建筑的厚石墙中,宿舍区的是最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