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摩托车
狗不咬村长,村长到谁家去,都不提棒子。狗能闻出谁是村长。村长身上酒和羊肉味最重。有些年玉素甫身上的酒味羊肉味比村长还重,狗好多年前就把玉素甫记住了。这个人也不能咬。现在玉素甫身上没酒味道了,肉味道也没以前重了,狗还是不敢咬玉素甫。有关谁能咬谁不能咬的信息,早被大狗传授给小狗,代代相传。不认识村长和玉素甫的狗早被打死了。狗一年四季跟着村长亚生和玉素甫老板的沟子跑,他们两个到哪家,哪家就会有肉和酒的味道飘出来。一般的吃喝没狗的事,炒个肉菜吃顿饭,不会有骨头扔出来,狗站一阵就散了。要是宰羊大吃,狗就有可啃的骨头了。早年村里谁家宰羊,树上落满啊啊大叫的乌鸦,门口围满汪汪直叫的狗。都是奔着人啃光的羊骨头来的。现在没乌鸦了,狗还在。谁家宰羊都不得罪狗,啃过的骨头给自己家狗留一些,剩下的从门口扔出去,把围了半天的狗打发了。得罪一条狗比得罪一个人麻烦。玉素甫当包工头的时候,惹了村里的大黑狗,至今村里人还记得大黑狗追咬玉素甫老板的情景。
那天大黑狗和花母狗趴在路边头对头说事情,玉素甫的摩托车开过来,狗对玉素甫和他的摩托车熟悉得很,不在意。玉素甫也没在意,摩托车呜地从狗身边过去,只听一声惨叫,玉素甫回头看见大黑狗跳着蹦子叫,花母狗站在一边惊慌地看。玉素甫没多管,摩托车一轰油门跑了。
第二天,玉素甫去县上办事,摩托车刚出村,路边突然蹿出一条大黑狗,直扑上来,玉素甫慌忙闪躲,人和摩托车一起翻到路边林带。玉素甫从车上甩出去,翻了一个驴打滚,爬起来看大黑狗已经跑远。
还有敢咬我的狗,皮子痒了,不想活了。玉素甫心里骂着,扶起躺在地上后轮还在飞转的摩托车。
玉素甫不知道,他把村里最凶的大黑狗压伤残了,这条狗从此跟他没完没了。
大黑狗在村里是一霸。就因为是黑狗,当不上狗头。阿不旦村是白狗坐天下,纯白的狗是贵族狗,白狗做狗头。大黑狗的名气也很大,人们把它的主人叫大黑狗买买提。村里几十个买买提,和狗有关系的外号有四五个。除了大黑狗买买提和大白狗买买提,还有一个小时候被狗咬断脚后筋,走路一瘸一拐的,叫狗腿子买买提。另一个被狗咬断半个小指头,叫狗指头买买提。
昨天,大黑狗屁股对着路,尾巴懒懒地伸在路上,玉素甫没看见,摩托车直开过去,前轮压着尾巴中间,后轮压着尾巴梢,大黑狗尾巴断成三节,再不能高高竖起来。公狗最骄傲的姿势是翘尾巴。尾巴翘多高,狗就有多大本事。大黑狗现在只能把尾巴根竖起来,断了的尾巴从中间耷拉下来。尾巴是一条公狗骄傲的旗子。大黑狗的旗子倒了。花母狗也不跟它好了。
大黑狗从此恨上玉素甫的摩托车,玉素甫摩托车开到哪儿,它追到哪儿咬。在玉素甫当老板那几年,只要玉素甫的摩托车在村里跑,后面总跟着一条追咬他的大黑狗。玉素甫生气得很,我一个大老板,老是被一条狗追着咬,多没面子。玉素甫找狗主人买买提,买买提当着玉素甫的面,把自己的狗棒打了一顿,边打边说:“狗养的,你睁开狗眼认清楚了,这是玉素甫大老板,你也敢咬。狗眼瞎了吗?以后见了玉素甫老板,只准摇尾巴,听见没有。你再追着人家的摩托车咬,我剥你的皮。”
几棒下去,狗缩成一团。直哀叫。
大黑狗第二天见了玉素甫的摩托车,依旧追着咬。玉素甫摩托车停在门口,出来发现搭在上面的坐垫儿被撕下来,咬了几个洞,狗嘴里的口水还在上面。大黑狗远远站着望。
玉素甫又找到买买提家。
“哎,大黑狗买买提,你的狗你管不着,给我管,这是200块钱,你的狗我买了。”
“玉素甫老板,我们家虽然穷,但也不会靠卖狗生活。这个狗我们养了好多年,我们家里的人一样。多少钱我也不会卖的。”
“它既然像你们家的人一样,为啥不管教好,天天追着咬我。我就是没防住把它的尾巴轧了一下,我给它扔过羊骨头,也算赔礼了吧,它还不放过我。”
“狗嘛,畜生,你玉素甫老板不要和它一般见识。”
“那我和你一般见识。你的狗咬了我,你说咋办吧。”
“我把它拴住,不让它出去。行了吧。”
“你现在才想起把它拴住,以前怎么不拴,它已经把我咬了好多次,把我的摩托车垫子撕了。它追着我在村里跑,让我没面子。它和我过不去,我也不饶它。就这200块钱,你要就收下,不要我拿走。你卖不卖我都会叫人把你的狗打死。”
大黑狗躲在羊圈棚下,眼睛盯着玉素甫和主人,知道他们在谈它的事,感到有些不妙。它听不懂人话,但知道人在说什么。人说一个事情时,眼睛、手、身体动作,都已经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了。人常说的一些东西的名字,比如坎土曼、毛驴、馕、茶、肉、村长、老板、买买提、洋冈子、巴郎子等等,狗都熟悉,人发出哪个声音时,狗就知道在说啥。狗当然最清楚人把自己叫狗。大黑狗听惯了人们叫它大黑狗,和叫其他狗不一样。村里黑狗最多,人把黑狗都叫狗。身上一块黑一块白的叫花狗,黑毛白毛长在一起叫它杂毛狗。唯独把它叫大黑狗。
狗有时听见人把人也叫狗,两个人一个指着一个说:“狗养的。”另一个说:“你狗日的。”
狗能看出来两个人在生气,一个骂一个,像两个狗嘴对着咬架。人吵架的时候,怎么把狗牵进去。狗听到人说狗这个词,以为人叫自己,也跑过来帮忙,嘴对着咬。
被咬的人不愿意:“你狗娘养的没出息把狗叫来帮忙,谁家没狗。狗,上。”
两家的狗厮咬在一起。狗一咬在一起,人就不吵了,站在一旁叫喊着给自家的狗助威。一场人和人的吵架立马变成狗咬狗,很快围来好多狗,人吵架时狗就在一旁看热闹。狗最爱凑热闹,哪有声音先往哪跑。最早链轨拖拉机进村时后面追着一群狗,玉素甫的小四轮和摩托车开进村时后面跟着一群狗,石油卡车进村时后面一样跟着一群狗,结果有两条狗被卡车碾死。狗没想到这个巨大的家伙竟然跑得比狗快,狗躲闪不及,喂了车轱辘。
狗最害怕警车,不敢跟着警车声跑,警笛声一叫,狗都躲起来。好多年前的一天,呜呜尖叫的警笛声进了村子,村里所有狗耳朵竖起来,从来没有哪个东西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狗围过去,看见几个头上闪红光的家伙在路上窜,狗好奇地追着跑。车上下来的人手提带铁钩的棒子,狗很快发现,它们要遭殃了。那一天,村里一半的狗被打死,一半的狗跑了,跑掉的狗里又有一半被追到村外荒野用枪打死,剩下的狗跑得更远,晚上偷偷跑回来的几条狗又被埋伏在村口的人打死,其余的狗不敢再进村,在荒野中当了一阵子野狗,打狗运动结束后,人骑着毛驴到野地,把自家的狗叫回来。有几条叫不回来,变成野狗游荡在沙漠荒野。
大黑狗看见买买提被洋冈子叫过去,头挨着头说话,知道他们在说着关于自己的事。大黑狗警惕地盯着玉素甫,耳朵却朝向主人,大黑狗从主人说话的表情,已经觉察出什么。
大黑狗看见男主人一脸无奈地走过来。
“狗卖给你可以,但你不能打死它,你自己养,还是卖掉,我不管,你要向我保证不打死它。”买买提对玉素甫说这些话时,眼睛不时看着大黑狗。
刚才,买买提的洋冈子把他叫过去说:“玉素甫要干啥,谁都挡不住。我们不卖给他,他也会叫人把狗打死。他的建筑队一大群人,谁能惹起他。还是把狗给他拉走吧。200块钱也不少了,家里正缺钱呢,两个孩子的学费还没交,老师都在班上点过好几次名,让欠学费的学生赶快把钱拿来。还有,你的咳嗽病都好几年了,我经常半夜被你咳嗽醒。剩下的钱你去看看病。这条大黑狗,这些年给我们家惹了多少事。它以为自己有本事,谁都敢咬。可我们是穷人家。我们谁都惹不起。它咬了人,咬了别人家狗,都是我们去求人家原谅。它投错主了,应该生活在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
玉素甫答应不打死狗:“我让它给我看工地。这么厉害的狗,我要打死它,村里那些狗崽子也不愿意。它有一帮子狗朋友呢。它咬我的时候,后面跟着好几条狗帮着咬。”
洋冈子过去把狗抱住,绳子拴在狗脖子上,又头上脊背上抚摸了一阵。然后牵过来,绳子一头交给玉素甫。狗不愿意地后退着,望望买买提,又望望女主人。狗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快拉走吧,我的巴郎子、丫头上学去了,他们回来看见大黑狗不在了,肯定会哭,会跑到你家里要狗。”买买提的洋冈子说。
大黑狗
玉素甫没有把大黑狗留下看工地,拉到巴扎上卖了,卖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一个月后,大黑狗跑了回来。大黑狗跑回来没有回家,蹲在路边等玉素甫。那天玉素甫在乡上喝了酒,晕晕乎乎骑着摩托车回村,看见自己卖掉的大黑狗蹲在路中间,眼睛直直望着自己,不知道要干啥。玉素甫摩托冲着大黑狗骑过去,想把它捉住,狗猛地扑过来,玉素甫吓了一跳,加油门就跑,大黑狗在后面追,一直追进村子。好多人看见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后面还跟着几条狗帮着追。大家都知道玉素甫把这条狗得罪了。有的扔一个土块想把狗打走,有的背着手看热闹。
大黑狗追进村子停住,扬起头“汪汪”了几声,转身走出村子。
大黑狗知道自己被主人卖了,不能再回家,它现在是玉素甫的狗,也不是玉素甫的狗了,玉素甫把它卖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收破烂的,院子里堆满破烂东西。大黑狗被拉去拴在大门口,狗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该咬谁不咬谁,狗自己嘴对着天哭叫了几天,嗓子哑了,然后就不叫了。这家人的狗食还不错,能吃饱,不时有骨头啃,有和垃圾一起拾来的剩饭吃。就是垃圾的味道难闻,成堆的垃圾里有驴和羊的味道,有狗的味道,主要是人的味道,还有大黑狗依稀熟悉的人的味道。是谁的味道呢,怎么在这里闻到。大黑狗想不起来。可能在收来的破烂堆里,有它熟悉的人的一只破鞋、一顶烂帽子、一件袷袢。狗朝前扑了几下,要不是被铁链拴住,它会从破烂堆里把闻到的熟悉东西找出来,继而找到东西的主人。
大黑狗在拴它的铁链子上还闻到另一条狗的味道,是条母狗,气味很浓。窝里的麦草垫上,外面地上,到处是它的味道。一种发泄在窝里的寂寞的味道。晚上大黑狗睡着,梦见一条白母狗,浑身纯白,水门红红地朝外翻着。大黑狗被它自己下身的东西弄醒了,它硬硬地窜出来,顶到前腿上。大黑狗不知道曾经住在这个窝里的母狗去哪了。或许挣脱铁链游窝去了。大黑狗闻出母狗的味道很年轻。一条年轻的白母狗,一定长得非常好看,和村里那些年轻漂亮的母狗一样。大黑狗在村里有七八条喜欢的年轻母狗。阿不旦村的狗头虽然是大白狗,好多母狗愿意和大白狗相好,希望自己生一窝纯白的狗崽子。但是,那些黑母狗和大白狗的后代,多半是不白不黑的杂毛狗。再说,一条大白狗也忙不过来,狗发情的时候,母狗比公狗着急,四处游窝,游到大白狗窝前,看见好多母狗排着队。母狗等不及,后面的水流了一路,公狗闻着气味追过来,母狗耐不住,刚发情时还想找大白狗、找心爱的公狗,到忍不住的时候,碰见谁就给谁了。母狗发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跟一条公狗怀上,水门就关了。公狗可不行,它有责任。村里所有母狗都怀上孕,村外游荡的母狗也都怀上孕,村里村外的路上没有母狗发情的气味了,公狗才会罢休。
这期间有的公狗轮上几十次,有的一两次,有的一次都没沾上。
大黑狗的情侣仅次于大白狗。从发情的前几个月,成群的母狗就跟着它的屁股转了。
狗发情时最讨厌村里的巴郎子,拿狗当游戏。狗交配叫连蛋。狗连蛋在一起,半天分不开。母狗的里面带锁,进去就锁住了。公狗射完精才让出来。可能射一次两次都不开锁。一旦进去了,公狗的把柄就完全被母狗握住。直到母狗满足了,才肯放开。母狗知道公狗还会去找其他母狗,它只能用锁住不放的办法多要一阵,把公狗榨干。
公狗进去的时候是舒服的。一旦被母狗锁住,就难受了。公狗疼得乱叫,母狗也乱叫。痛和快搅在一起。狗的叫声引来看热闹的狗,也引来调皮孩子。两条狗连蛋在一起,一条头东,一条头西,屁股对屁股,像长了两个头的动物。使劲往两个方向跑,跑半天还在原地打圈。
孩子拿来木棍,串在公母狗屁股中间,抬起来。狗叫得更厉害。这是真疼了。但母狗还不解锁。大人看见孩子玩狗,把孩子喝开。有些大人也这样玩狗,孩子跟着学会了。大人对孩子说:“母狗带锁的,千万别招惹。”都是说给眼看长大的男孩。女孩远远地偷看。村里人骂吝啬的人“母狗”,或“狗×”,就是说光进不能出。
大黑狗这样的厉害狗,孩子不敢玩。大黑狗是条有脸面的狗,也不在人多处爬母狗,发情季节它的屁股后面跟着一群母狗,大黑狗前面跑,母狗后面撵,跑着把其他母狗甩了,带着一条喜欢的到村外沙包后面做爱。
县 城
大黑狗在一个晚上挣断铁链跑出来,脖子上还吊着一截铁链,一摆一晃,哗哗响,打在前腿上。大黑狗很聪明,它跑起来时就把铁链咬在嘴里。
老城空空的,河滩大巴扎上只有石头,沿街的店铺都关着门窗,大黑狗靠着店铺墙根走,那里还散发着烤肉抓饭的味道。大黑狗碰见几条逛街的狗,围上来咬它,大黑狗一龇牙它们全吓跑了。可能是城外村庄的几条狗,大黑狗想。看它们走路的样子很慌张,显然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盘。
大黑狗走上龟兹古渡大桥,桥头的清真寺安安静静,半个月亮挂在上面。大黑狗对这一片很熟悉,主人经常带着它到老城赶大巴扎。巴扎日清真寺前挤满了人,卖骨头汤、凉粉、粽子、冰水的小贩淹没在人流中。狗有时从人群中闻到死人味道。这些走动的人中间有一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不停下,还在走、说话。狗想从人群中找到已经死了的人,把他认出来。狗刚走上桥头就被主人喊回来。主人不让狗去那里。狗不明白主人为啥不让去。死人的味道弥漫在狗的鼻子。在村里,谁家死了人,或者有人快死了,狗都能闻出来。狗闻见死亡味道,就拖着哭腔叫。人把狗的这种声音叫“叫丧”。人听到狗叫丧,就知道村里死人了,或者有人要死了。
大黑狗望了望星星,认准阿不旦村的方位,然后走过龟兹大桥。桥上护栏边睡着两个人,头对头。大黑狗小心绕开。狗夜夜望天空,知道阿不旦村在哪颗星星下面。
走过大桥一条马路,直通到县城边。大黑狗以前都是跟着主人的驴车绕过大半个县城,走到老城。回去时又绕过大半个县城,从来没进入过县城。县城不让驴车进入。今晚大黑狗不想绕了,从路灯照亮的街道径直走进去。
大黑狗听说附近村庄的狗,经常夜晚三五结群到城里逛街。逛完老城逛新城。那时县城的人都睡了,饭店商店都已关门。路灯也半明半暗。狗溜着墙根走,饭店面前,垃圾箱里,到处能找到好吃东西。狗吃饱了,对着头顶的路灯汪汪叫几声,在其他街道找食的狗汪汪回叫几声,大家集合一起,打着饱嗝,一抬腿在路灯杆上撒泡尿,花池边拉一堆狗屎,打闹着出城回村。
龟兹县城每晚都有狗光临。老城可吃的东西不多。狗对老城都熟悉,白天狗跟着主人的驴车进老城,饭馆门口的一点骨头渣都被狗捡拾光了。新城里白天没狗,晚饭后的街道垃圾也没人收拾,不光有骨头、吃剩一半的馕、火腿肠,连整块的肉都能捡到。在个别饭馆的后堂,溜门缝进去,拖一个整羊出来,这样的好事都发生过。
早几年,只有附近村庄的狗夜晚进城找好食吃,一来一伙。几个村庄的狗就是几伙。街上碰见了还咬架。不过,咬几下都各自走开,毕竟在陌生地方,狗害怕吵醒人。后来远近村庄的狗都知道县城有好吃的,天一黑就往县城跑。都怨狗嘴太长,吃了好吃的还要叫着说出去。县城一到晚上就变成狗城,每条街上都有狗在跑,狗在叫,还有人被狗咬伤。
除了清洁工抱怨街上的狗屎多了,城里人对狗倒不介意。狗连夜把饭店门口、垃圾箱边的食物垃圾都清理了,连晚上醉鬼吐的东西,都被狗舔干净。晚上的狗叫声也并没有影响城市人的睡眠,相反,好多城里人的失眠被街上的狗叫治愈。大多数城里人是从乡下来的,听着狗叫他们的睡眠更踏实。因为街上跑着狗,晚上小偷不敢上街,县城的偷盗少了,警车晚上不用巡逻。
村里的偷盗却多起来。夜晚狗进城小偷下乡。村里人追小偷追到城里。带着狗追,狗比主人熟悉县城,领着主人走街串巷,把贼追赶得没处跑。
早几年大黑狗就听亚西村一条花母狗说过县城的事,花母狗的父母是城郊村的,长大后抱给了亚西村人家。母狗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到县城吃好的去,母亲半夜撇下它们一窝狗崽,去了县城,天快亮回来,肚子吃得饱饱,嘴里还叼着一块肉。母亲吃好了,奶水就多。稍大些它也随母亲去过几次县城,尝过县城垃圾箱里的好吃东西。花母狗所在的亚西村离阿不旦村有十几里路,有一年花母狗游窝游到阿不旦村,认识了大黑狗。大黑狗让它怀了七个狗娃子。以后花母狗经常到阿不旦村来,不发情的时候也来。花母狗在村外叫几声,大黑狗听到了就跑出村,和它会面。花母狗漂亮又有修养,不进村和村里的母狗争风吃醋,也不愿让大黑狗难堪,它们约会在村外的包谷地。那次花母狗躺在大黑狗怀里,舔着大黑狗的脸,给它说小时候半夜跟母亲去县城的事。大黑狗喜欢这条小母狗,身子浑圆,眼光也高,不愧是小时候吃过肉的,没饿着过,不像村里一些狗,眼睛无时不盯着墙根底下,啥肮脏食物都吃。也难怪,一生下来就是饿死鬼,母亲吃不饱肚子,没奶,主人家又没好吃的喂狗,人都吃不饱,哪有狗吃的,能耐个命活下来,就不错了。
大黑狗曾经动员村里的狗半夜去县城找好吃的。没谁愿意跟它去。来回上百公里。就是吃一肚子好东西,跑回来也空了,跟没吃一样。
街道亮着路灯,像村庄的白天一样。已经半夜了,街上还有行人,大黑狗鼻子闻了闻,半个熟人都没有。大黑狗没看见传说中满街跑的那些狗,今晚它们怎么不在街上,难道吃饱回家了吗,还是县城街道上从来就没来过狗?大黑狗没闻见街上有其他狗的味道,那些狗到县城找好吃的说法,难道只是狗的梦话,从县城边传到远处的阿不旦。
大黑狗不敢到街中间,靠着墙根和路灯的阴影走。碰到一堆食物,知道是醉鬼吐出的东西。大黑狗在村里吃过这样的东西,村里有两个醉鬼,经常喝醉躺在路边。一个醉鬼吐出的东西,能把两条狗吃醉,有时看见醉鬼身边躺着两条醉狗。狗吃醉了不吐,就是身体软软的睡死过去。狗在村里醉了,躺一晚上也不会出事。在外面可不能醉。大黑狗舔了几口,没敢贪吃,就往前走了。要是自己醉倒了,肯定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肚子里的东西。大黑狗听别的狗说过,老城边的新城里,人吃狗肉,好多狗最后都拉到那里被人吃了。大黑狗在街上闻到吃了狗肉的人身上的狗味道。村里没人吃狗肉。狗和人一样,活到最后老死,埋掉。驴也一样,活到最后老死,埋掉。只有羊和牛可怜,活不到最后,早早被人宰了,皮子卖掉,肉被吃掉,骨头被人啃一遍,又被狗啃一遍,还埋不掉,被拾破烂的收去,卖给工厂,又加工成更高级的营养食品,被人再吃一遍。大黑狗有一次在一个孩子吃的袋装食品中,闻到它很久前啃过的一块干骨头的味道。大黑狗对这块骨头记忆很深,一块羊大腿骨,在玉素甫家门外的垃圾堆找到的。也不是它找到的,是村长亚生家的黄母狗找到的,叼在嘴里献给它。不知是村长家的狗啃骨头啃烦了,还是有意给它献爱心,大黑狗没管那么多,叼着骨头跑过半个村子。嘴里有一块骨头叼着的狗,就像屁股下面有一辆摩托车骑着的人一样风光。大黑狗回到窝里,把骨头翻来覆去琢磨了一遍,骨头缝里有一丝肉,骨头里还有一点骨髓,狗用舌头感觉到,却怎么也吃不到,狗就含在嘴里嗍,嗍了好几天,那丝肉和那点骨髓还没嗍出来,但骨头里的肉味道已经被它嗍没了,只剩下干骨头被太阳晒出的腊油味儿。有一天,干骨头不在了,可能被孩子拿出去,卖给收破烂的人。收破烂的啥都收,骨头、破羊皮、废铁、酒瓶子、旧电视、收音机。大黑狗不清楚,它啃得精光扔掉的一块干骨头的味道,怎么又进到食品袋里,被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狗的路
大黑狗出新城后没从路上走,盯着阿不旦村的方向,穿农田过荒野。它嫌人的路太绕弯了。大黑狗喜欢县城街道,直直的,像狗走的路,但又不直通到狗要去的地方。狗在世界上没有路。在村庄城市没有,在荒野上也没有。狗追兔子时,不顺着兔子的路跑。兔子路太绕弯了。狗只是对着兔子跑的方向追,狗能判断出兔子跑的方向,它跑直路追,所以兔子绕来绕去,还是被狗捉住。
阿不旦村外的荒野上,以前最多的是兔子的路和羊的路。羊和兔子都喜欢在荒野的虚土中踩出自己的路,然后一年年地顺着走,这样省劲又不会迷路。人到荒野中走的少,没有自己的路,只有一条驴车道从村子通到荒野,然后分散成许多车辙印,消失了。人到荒野中各有各的事情,很难走到一起。人喜欢沿着羊道走,羊能过去的地方人也能过去。兔子路和羊的路有时重合,不知道羊借了兔子路,还是兔子借了羊道。兔子路比羊道窄。最窄的是蚂蚁路,有半个小指头宽,蚂蚁路是双行道,每时每刻都有来去奔跑的蚂蚁,各走一边,蚂蚁也是靠右走。再就是老鼠的路,有两个手指头宽,老鼠路是单行道,老鼠出门排一溜跑过去,找到吃的排一溜回来。碰到迎面来的老鼠,一斜身让过去。稍受惊吓就四处乱窜。
后来荒野中出现一条黑乎乎的路,又宽又直,把好多动物的路截断。好长时间,动物不敢接近柏油路,这条黑路有一股以前没闻过的怪味道。不是人的味道。动物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这条油黑道路上没有人味儿。
直到现在,蚂蚁还没有穿过这个黑乎乎的道路。蚂蚁搬家到公路边就停住,下一次搬家远离公路。不论黑蚂蚁还是黄蚂蚁,都不敢爬上比它们还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从刺鼻的黑沥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这是一条人的路,但没有人走动,只有一种巨大的东西轰隆隆过来过去,好多老鼠被它压死。尽管这样,老鼠还是很快把洞穴筑在公路边,路上不时有人遗落的食物,自从荒野中有人开垦种地,柏油路也变成往外运输农产品的道路。路边遗落最多的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儿剥开吃了,棉花拖到洞里当被窝,生小老鼠的时候,棉花是最好的铺盖,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温软的棉花里。野黄羊在半年以后才敢跑过公路,它们一旦不害怕公路,马上又会贪恋它,在公路上撒欢,卧在路中间晒太阳。野猪对待公路的方式特别,它用嘴拱路边的沥青,想把路面拱掉。鸟沿着公路飞,不时落下寻路上的食物。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鸟,还有黄羊。撞死的黄羊马上被司机拉走,留下一摊血。老鼠和鸟的尸体会长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车轮反复碾压,最后成尘土被风刮走。
早年进荒野的人,沿着兔子的路走,沿着羊道走,人进荒野都领着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狗跟着人进城赶巴扎,知道往城里走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后没路了,整个荒野敞开在那里,荒野像一条没边没沿的路。这时人就没方向了,不知道往哪儿走,只有沿着羊道走,沿着兔子路走。走着走着这些路变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见了。
从县城到阿不旦村,大黑狗穿过五个村子。村子挡在路中间,黑黝黝的,像一头卧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它闭着眼睛,没有一个窗户亮灯。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过这些村庄时,它脖子上铁链的响声惊动了村里的狗,它被五个村庄的狗追咬,一个村庄的狗叫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的狗叫又往下传,最后是阿不旦村的狗叫,从县城边,到阿不旦村,六个村庄的狗叫连成一片。
大黑狗到阿不旦村时,天已经亮了。它在村外看见村子渐渐明亮起来,房子、树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样看的时候,大黑狗眼泪汪汪,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外狗,这个村庄没有它的窝了。它被卖掉了。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过头,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样拖在地上。它从此变成一条野狗。
大黑狗成了野狗后,再没回过村子,也没追咬过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游荡。有一年,它顺着柏油路又去了趟县城。大黑狗怀想县城街边的美食,街边随处能捡到好吃东西。它还怀想老城收废品人家铁链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门口,往里看,一条大黄狗向它扑咬,堆满垃圾的院子黑黑的,还是那些狗都不愿意闻的混杂气味。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扎散尽的龟兹河滩游走,想到很久前随主人到巴扎的情景,大黑狗在巴扎上认识了好多狗,狗和狗认识了,主人间也就认识了,有时先是人和人认识了,身边的狗也熟悉起来。熟到恋爱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两家就有了走动。狗娃子没睁眼睛的时候,养公狗的人家就被养母狗的人家叫过去,说,狗娃子是两家的狗生的,你挑一个吧。狗是从小看到老,厉害狗眼睛还没睁开就会咬人。养公狗的人挑一个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会留一个,其余的给村里人。来要狗娃子的人,都会带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麸皮的,带两块干骨头的。养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带狗食,狗娃子是两家狗的后代,都有抚养义务。
大黑狗是一条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干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负责任。
大黑狗每年让村里的好多母狗怀孕,下一窝一窝的狗娃子。然后,母狗家的人就接连来报喜:“我们家母狗又给你们家大黑狗生了一窝,七只,我给你留了一只。快过去看看吧。”
大黑狗主人买买提实在没办法,说,你送人去吧,我们家都快成狗窝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哪有喂狗的食。以后我们家大黑狗配谁家的母狗,我要收一袋子包谷。你拉着母牛到乡上配种,都收钱的。
主人买买提从来没收到过半袋子包谷,大黑狗依旧年年让村里好多母狗怀孕,然后,主人买买提领着大黑狗,端着狗食,挨家看望那些汪汪叫的狗后代。
想到这些时,大黑狗觉得自己真对不起主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让他操了多少心,连自己图痛快干下的风流事,都要主人破费收场。自己给这个人家做过什么呢,看看院子,不丢东西。它的主人穷得还有东西可丢吗?自己在村里的狗中间,也算数二数三的老道狗了,却并不能使主人成为村里的有能力的富裕人。村里哪条狗它都敢咬,多数狗都害怕它。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受人欺负。主人被谁欺负了,大黑狗就去咬谁家的狗。主人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却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帮主人出气惹的。主人是村里的穷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却是狗群中的强狗,主人好像从来没有为此自豪过,反而经常为它苦恼,这是大黑狗最伤心的了。
以后好几年,玉素甫经常在夜里听见大黑狗在村外的荒野吠叫,叫声孤独、高远。玉素甫很少一个人到荒野去,也很少去县城,他的工程队散了,大包工头老板玉素甫回到村里,变成一个不爱出门的人。
大黑狗买买提也经常听到自己的大黑狗在荒野里叫,他赶驴车去找过几次,没找到。
但大黑狗的叫声还在,在竖着石油井架的荒野沙漠,每当夜晚,大黑狗舔净脸、爪子,脖子昂起,腰挺起,站在高高沙包上,嘴对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一个人、一点动静。它吠叫的时候,远处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着叫,嘴对着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悬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汇成汪汪的银白海洋。
(《花城》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