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丹增
如果你有两片面包,请你拿一片去换取水仙花。
——穆罕默德
站在过去城堡的门口
雍布拉康。
聂赤赞普神态安详,端坐在大殿中央,用藏王时代的眼神打量着世界。这是一个面积不到30平方米的殿堂,悬挂着色彩艳丽的经幡,墙上挂满了唐卡。佛和藏王的塑像排列在靠墙的地方,用稍显狭窄的空间安放他们,看上去有一些委屈。只有一条甬道用于朝拜和供奉,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木制短腿方桌,上面堆满了朝觐者布施的酥油、朵玛和面值不等的钱币。想在里间多逗留一会儿有困难,人们排着队,紧跟在身后。
古老寺庙或城堡里的石头、雕塑和画像是有生命的,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多年前,我就由心敬服藏族工匠艺人的技艺和灵性,他们在比藏传佛教传入更早的时期,就掌握了塑造神像的技艺。
我曾经在藏东澜沧江源头扎曲河河畔,深入走访过久负盛名的工匠和艺人。他们的祖先从嘎玛巴希时期,就开始了制作铜像和绘制唐卡,后来随着尼泊尔匠人的陆续到来,昌都嘎玛乡的银器加工技艺得到了飞速发展。我当年去的时候,已经成为享誉世界的藏艺工匠之乡。在嘎玛德列二楼的作坊,我们喝着浓香的酥油茶,一边和噶玛噶赤派唐卡第十代传人聊着天,一边观看艺人们坐在堆满画布和颜料的屋子里,借助窗格投射的光亮绘制唐卡。
扎曲河在山谷里缓慢地流淌,草地上的牛羊看上去很悠闲,但一直在埋头工作。不时有成群的鸽群飞过炊烟浅笼的村庄上空,把视线引向雪山起伏的远方……
那是一段难忘的旅程,也是我记忆中经常醒来的幸福。
藏区匠人既是艺人,也是精神关怀下的信徒,在同一个地方,大多代代相传,并以此为生。他们一生用身体抚摸石头、泥巴、铜皮或袈裟,一代又一代地坐在澄净的阳光下,用普通的铜皮、布条、石头、泥巴、矿石粉,敲打、塑造和描绘着祖先经验和终生信仰,在把物质变成精神的过程中,融入了古老传统的体温,给造像赋予了生命;这些塑像和唐卡,通过活佛、堪布大师的开光加持,便有了神性的光辉,成为参拜者审度、评价、修持和知觉心性本质的精神观照。
我到过青藏高原无数的寺庙、经堂和佛殿,站在那些造型各异的塑像面前,能让我安静下来,似乎能听到其间由远及近的均匀呼吸,既有工匠艺人的,也有活佛和堪布、札巴的,塑像所具有的灵性和神性,完全改变了原来物质的属性,既能审度你的行为,也能透视你的灵魂。
眼下,我就站在西藏人类历史上第一间房子里,拜谒诸佛众王。释迦牟尼佛位于藏王殿正中,给人智慧至尊的圆融光辉,仰望着他,我的内心有一些慌乱。我每次仰望佛像、菩萨和护法神像,好像被人脱光了外衣站在法庭,等待接受精神审判,难免惶恐。这种慌乱只在内心瞬间显现,别人难以从我的表情中觉察。我在长期的世俗活动中,学会了掩藏和虚饰,很少直面自己的心灵。
忧伤地明白,不管多么恭敬和愿望,佛缘于我总是咫尺天涯。正在腐烂的肉身已无干净住所,用以容积我对信仰的最后划地。我无须进行精神冒险,更不需用自己的身体,喂养饥饿的狼或鹰鹫以加持果报,对信仰的等待和敬畏,还没有苦修者那样空我,或许,这也是我无缘信仰的鼠目寸光。
大殿内的札巴和我差不多年龄,正在为礼佛供奉的信众诵经加持。我将布施投进木箱,希望能像我的同行者一样得到喇嘛的灌顶开示,通过咒力修持,洗净我心口意沉积的罪业。札巴只给我了一个毫无表情的眼神,并没有把左手放到我的头顶。喇嘛的身体通常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一个无我的人怎会有情绪呢。
我有一些失望。也许,我必须独自空洞地走到尽头,直到某天和但丁交头接耳。聂赤赞普藏王,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在释迦牟尼佛左侧,面容清癯,剑眉高竖,周身充满冷静而寒冷的光芒。塑像栩栩如生又神秘莫测,一如他模糊传奇的一生。松赞干布法王站在佛陀右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散发出咄咄逼人的君王之气,正是这个统一了卫藏的伟大王者,翻开了吐蕃王朝的第一页。
碉楼式样的雍布拉康城堡,是西藏先民结束穴居时代的第一座建筑,建造它的就是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殿内壁画,详尽描述了这段传说中的历史。
寺庙里的图像与俗世的视觉语言有所不同,它所呈现的叙事语境,大多是备受珍视的宗教思想,很少代表物质和价值。站在精美的壁画面前,你可以和艺人同步呼吸,耳边伴有札巴手摇的金刚铃声。此时喇嘛们集中在二楼经堂工作,唱诵着清亮净耳的经文。壁画上的环境描述于我显得陌生,许多神圣的符号也看不懂,在佛、菩萨、护法神、藏王、喇嘛、信众共处的大殿里,那些用矿石粉描绘的线条和色彩,逐渐把过去清晰地唤醒。
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了两千一百多年。我的脚下是光秃秃的山原大地。
坚固而小巧的雍布拉康城堡,在“文革”中遭到了几近毁灭的损坏,并没有因为险要的地势得以保全。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堡,只是复制品,当然,这并不影响它所具有的神性。
一位藏族阿妈站在西藏第一座煨桑炉前,忙碌地向游人出售松枝和朵玛。那些用于煨桑祈福的物品,一套只需一元人民币。我随手取走一束松枝,放进桑烟扶摇的炉膛,并递给阿妈一张十元币。我说,不用找了。虽然语言不通,阿妈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她对我的“慷慨”执意不受,非常固执地把找零塞进了我手中。
这块发源过吐蕃王朝的土地是古老的,依然保持着藏民族古老的传统。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之气候、信仰,乃至人们简单纯净的生活态度,使得青藏高原一些地方,至今仍保持着完全独立的人文生态。在青藏高原,你可以发现并相信还有一些东西恒久未变,这个世界,还不像我们正在紧张的那样功利和混乱。
昌珠寺
昌珠寺很热闹,信众和游人混在一起,在放着两个巨型经筒的大门转来转去。
昌珠寺的热闹,和我们在内地寺庙看到的热闹一样,但熙攘在经堂佛殿的人群,身体语言又有很大的不同,属于两个不同方向的热闹。藏民族全民信教,不是一种形式,他们把身体和心灵都献给了精神。这是一个没有姓氏,没有族谱的民族,不需要在复杂的血脉纹路里追宗寻源,不像我们那样,传宗接代、子孙万年的传统在血管里根深蒂固。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开。现世所要做的,就是以全部的热情和信念,日夜转经,终身礼佛。寺院只是给了人们一个集中弘扬佛法和修持审觉的场所,以及修持可能的法门和方法。修持心性本质觉悟(佛),解除生老病死之苦,最终出离六界轮回,实现个体生命的永在之乐。
这是一种神圣而美好的宗教理想。
他们终身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灵魂流转的心灵长途。这和内地庙堂初一、十五的热闹自然不同,冷清了几十年的寺庙,从本世纪初开始,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人们纷纷拥向了庙堂,到了新年正月初一那天,中国大大小小的寺庙,总是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群,怀着各式各样的心事,烧着各式各样的香烛祈祷,管他是何方的神灵鬼怪,对着金身塑像顶礼就拜。他们中间,大多不是信众,跪在地上胡乱许愿和祈愿:福寿久长、子孙满堂、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关乎世俗生活的愿望。令人称奇的是,有一些寺庙极大地迎合了这种世俗需要,乃至开出正月初一烧第一炷香的天价,真是匪夷所思。我也急匆匆地加入了这个庞大的烧香队列,心甘情愿地将汗水打湿的钞票,塞进了世俗化寺庙经济的虎口。
有什么黑暗,比信仰光环下的敛财黑暗?而那些真正在信仰里的人们,对此是视而不见,还是另有心思?
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安拉,阿米乃。主啊……阿门。我在这里不断念叨你们的名字和符咒,原谅我信口开河亵渎神灵的居所。慈航普度,原本就是佛家根本,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我和我的城市毕竟开始走向寺庙,多了一种慈悲的可能。但这些和我在山南的精神之旅没有关系。
几个喇嘛坐在昌珠寺中门入口处的门槛上观望,光线有些黯淡,被脚步和时间磨光的石头地面泛着微光。他们都背对着我。我的镜头找不到座位。恰好有一群藏族老阿妈摇着经轮,从昌珠寺的大门进来,已经站在了通透的阳光下,我举着相机跨过了门槛。这次,我把自己的背,谜一样留给了喇嘛。
我跟在转经者身后,沿着寺庙外围环廊开始转经。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很安静。人们走得很慢,扳动着已经油光发亮的经轮木柄,铸有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咒的经轮开始旋转,三月的阳光排着队,也安静地加入了转诵队伍,不断有明亮的光斑在铜皮上闪耀。每天吟诵大明咒1008次,口念、心念、意念、转念(经轮转动一圈,等于念诵一次),或者书写在一切可以书写的物质上,石头、幡布、木头,风吹一次,它就帮着念一声,在不停地念诵中,明慧亮心,指引心灵的道路永在正确的方向。人们终生以寺庙为圆心,环绕它坚定不移地旅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句话的使用频次,可以超过观世音六字大明咒。很早以前,我就隐约觉得古老的咒语并非简单的言语符号,可能属于另一个时空,它是一个神秘的链接,直接指向神性的存在,蕴藏着宇宙的法力、智慧和慈悲。我们念叨它,是不是在和看不见的空间交流?六界轮回里,在人这一轮天眼被关闭了,所以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自然也就看不到可怕的地狱。心性本真,通过戒、定、慧等等修持方法,我们的心灵可以打开,出离生死,这就是佛教信仰给我们开释的一条知觉通道。
曲波大叔站在昌珠寺门口巨型经筒下面,指着铜皮上的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发音:“唵、嘛、呢、叭、咪、吽。”我一向迟钝,虚有一个藏族的名字,对“唵”和“吽”的读音总是念不准。曲波大叔不厌其烦,就像教导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结果,我的发音让曲波大叔几乎笑出了声。曲波很开心,我很沮丧。假如六字大明咒真是某个时空的语言,应该精确地学会,以备不时之需。我不会说汉语以外的任何语言,但至少在碰到美国人或西藏人的时候,还可以用“哈罗”或“扎西德勒”招呼一声。如果我在某个瞬间,或在梦中碰到操说符咒语言的人,除了当哑巴,只能傻乎乎地用微笑支应了。
曲波大叔不吸烟,更不会喝酒,否则,我可以请他下馆子,用大碗喝青稞酒,然后再到酒店搓几圈麻将。曲波大叔不熟悉扑克、麻将或长牌这些物件。咖啡和刀叉,还没有在这里找到它的桌子,也看不见身穿藏袍的人坐在房子里,摆弄棋牌或电子玩具。城区里有KTV和发廊,只有像我这种身份的游人,才在那里暧昧地出入。在距离城镇更远的地方,人们只和土地、牛羊、喇嘛庙谈情说爱。我们持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没有现成的经验,指引我和曲波大叔走得更近。
我们坐在昌珠寺僧房的石阶上,随便聊着天。多数时间都是我在问着什么,他和蔼地回答什么,尽可能地满足我的问话。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我那么多想弄清的为什么。有一只黑毛小狗,在宽敞的天井里晃来晃去,不时抬起可爱的脑袋望着我们。正午的阳光既刺眼又滚烫,就像有什么动物的细爪在皮肤上抓挠,没隔多久就留下了紫红印迹。我喜欢这种通透,世界没有遮掩,甚至希望自己的脸膛,能像曲波大叔一样黑里透红,坚硬而粗糙,一下子就能找到高原的证据。从四川甘孜游学至此的阿比甲喇嘛帮我们照了一张合影。我承诺返回四川以后,一定记得按曲波大叔口述,由阿比甲代为书写的地址,把合影照片寄回山南。
这是一段开心愉快的经历,我的相机精确地记载了这段善缘。
我没有拍到西藏第一张珍珠唐卡,它悬挂在西藏历史上第一间佛堂内,备受喇嘛们珍惜,它太过古老和稀贵,只能站在钢铁护栏外面瞻仰,恩受观世音菩萨珍珠般光洁的圣泽。古老是美好的,也是易碎的,不可以触摸,也难以承受闪光灯的辐射。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都可能加快古老的速毁。那张在帕莫竹巴王朝时期(约1354~1375),由乃东王王后出资制作的唐卡,用了29026颗珍珠和无数宝石黄金,供奉在山南昌珠寺的佛堂内,门窗都用铁栅栏包围了起来,一直在安全的地方普度心灵。
杰玛央宗的眼泪
在山南,我的行程总是被诵经声翻开,有的源自寺庙,有的源自高原风雪与五色幡、风马旗、玛尼轮之间的喃喃低语。
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西行,高耸的山顶堆满了夜晚的冰雪。河谷滩地,杨柳和梭梭在缓慢地生长,它们坚硬而稀疏的枝条上,还看不到来自春天的短信。在中国最蓝天空下的这条河流,正在遭遇旱情,河床裸露,幽蓝的水流有一些纤弱,好像大地皱紧眉头才挤出的几行眼泪,缓慢而无声地穿行在山谷里。这里只有冷热没有四季,寒冷很漫长,一切都很缓慢,动物成长缓慢,植物生长缓慢,人们行走缓慢,白云游动缓慢……没有一种缓慢比停止不前缓慢。大地上缓慢生长的一切物质,总是比现代化的脚步缓慢。
雅江的柔软和静谧,有点出乎我的想象,就像冰川雪原轻举的哈达,柔情地缠绕着高山峡谷,很难向“世界水能资源最富集的河流”靠拢。开车的向导说,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雅江的水位像今天这样枯瘦。
一路上,我们不时都可以看到在河滩碱地种植树木的人群。国家和当地政府,每年都要动用大量资金,用于雅江两岸的保土防沙,但生态环境似乎并没因此根本好转,沙化面积在继续加大,年水流量也在不断减少。我只知道城市的人们一致“生活在工地上”,没想到在寂静的雅江流域,藏族的兄弟姐妹们,也别无选择地加入了已经十分臃肿的建筑队伍。
这是2010年的3月中旬,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大面积干旱,干裂的伤口布满了大地,已有6000多万人处于水荒之中。关于这个数据,我点击一下鼠标就可以知道,还在不断增加。大地从来就很慷慨,任由人类主宰,砍伐、种植、放牧、筑城、挖矿、采油……想干什么就干着什么,主人般支配着大地。
我总是带着复杂的大脑旅行,一如繁忙的心思从未离开身体。
汽车翻过一座山垭,我恍如重新来到了塔克拉玛干,虽然事实不像联想那么严酷,拥塞在视线里的沙丘的确绵延不断,占据了雅江河岸很大一部分。流沙蒸汽样翻滚在道路上,和我两年前,在新疆轮台至民丰县的沙漠公路上遭遇的情形没有区别。汽车开始打滑,强烈的阳光依然亮晃晃地照着,我们停下车来,突然感到有些寒冷。青藏高原,被世人称为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有绵延不尽的雪山冰川,阳光充足的森林草场,以及引起世界注意的白塔、经幡、喇嘛庙和古老的村庄。
云端之上的蔚蓝高原,怎能出产沙漠呢?我的疑问,总是如此地让我措手不及。如果继续杞人忧天,结果会很危险,旅行将索然无味,还可能闭关在毫无情趣的新闻视线里,读它的人有足够理由,怀疑我在编织耸人听闻的谎言,也会把我追寻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推向尴尬的境地,完全违反了我对这片土地怀有的深切感念和真挚情感。
我希望,正在经历的触目惊心,只是心灵黯淡时,坐在窗口后面草拟的一场骗局。我必须让自己静默下来,留点空间给自己的耐心,并没有什么紧急的灾难,强迫我如此惶恐不安。
这是一条通往雅江上游的道路。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和经验,可以沿着它穿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在高原纯净的天空下游山玩水,直接走到源头杰玛央宗冰川。
对于信仰,这又是一条弯曲的朝圣之路。前方不远,就是藏传佛教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桑耶寺。我不是朝圣者,或者说我没有朝圣者的身份证。桑耶寺的经文尚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只向忠实它的心灵吟诵。
三天前,当我还在万米高空飞行的时候,连绵的山峰就已经用银白的积雪和坚硬的冰川,陌生了我的航程。有什么孤独,比雪山更孤独?它们站在世界顶端,神灵般俯视着江河大地。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青藏高原,已经用亘古的荒凉和傲慢把我注视它的眼神冻僵。我曾经相信,尘世的目光永远伤害不到它的独立和完整。正是这些雪山冰川,养育了亚洲最大的河流,长江、黄河、怒江、澜沧江……源源不断地滋育着文明。但水的真相,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绵延不绝。青藏高原的雪山冰川正在退缩,地球上所有河流的流量均在逐年减少或者断流……
在雅鲁藏布江河岸,我一次次在脑中回放起美国电影《水世界》。我们真要在某个早晨醒来时,拧开水龙头,发现管道中流淌着化学制品和农药?只能用排泄的尿液,通过发达的机器设备过滤以后,再加上添加剂进行饮用。在激素饲料、人造鸡蛋、潲水油、阴沟油、人肉炸弹、原子弹和宇宙飞船互相扯皮不清,科学又空前发达,各种利益化学汹涌在生物链的今天,谁也不会同意《水世界》成为谶语。如果继续打胡乱说,我的前胸后背,不知会沾满多少浓稠的口水。
杰玛央宗,一个美丽的名字,意为排列成万字形的沙石滩,作为雅鲁藏布江的正源地,深藏在喜马拉雅山山脉冈底斯山腹地。杰玛央宗、阿色甲果、库比藏布,这三个雄伟的冰川,孕育了世界上海拔最高、落差最大的雅鲁藏布江,像母亲一样滋养着西藏。在杰玛央宗冰川附近,有一个很小的仲巴县,它在世界高处与水源近邻。这座高原上的小城,因为日渐严重的沙害,人畜饮水变得困难,县城因此数度搬迁。距今最近的一次搬迁发生在1995年,也是1960年建立县治以来的第四次搬迁,虽然位于雪山冰川附近,人们的饮用水居然要从远离县城扎吉两公里的柴河背水。那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路程!在海拔4700多米的地方徒步行走,已经十分艰难,何况负重前行。到了夏天,柴河水携带着大量泥沙,取回水以后,至少需要沉淀两天才能饮用。十年前还是雪水丰盈的扎吉,泉眼于今全部干枯。
世界上总有一些变化,在不断离开我们的经验。仲巴县城不久以后,又将面临一次搬迁,距离润泽和水源越来越远。一位去过该地区的记者是这样叙述仲巴的:“雅鲁藏布江源头第一县仲巴,荒凉到出乎我们的意料。本来对水源区的环境恶化有所耳闻,但内心里还是一直梦想江区会是一片青葱草场。真到了,眼前是满目的秃山荒原,可谓触目惊心,心里不是滋味。一路上,道路时常被流沙覆盖。”
大地是慷慨的,但并不意味这种慷慨漫无边际。大自然从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和惩罚着恣意妄为的人类。玛雅文明和楼兰文明的神秘失踪,庞贝、尼雅、古格等等古城的销声匿迹,除了已知的战争、天候、环境、地理等原因,有没有人类未知的存在,或者更加神秘强大的宇宙力量,冷酷无情地惩罚着人类的自以为是。有什么力量可以超乎自然力量!
大自然的伤痛在大地深处,雪山冰川日渐枯寂的眼泪,已经难以清洗布满大地的伤口。当所有的需要,只剩下一滴水的梦想,说明雪山冰川已经不能继续施舍,或者说,它们失去了慷慨的身体。
杰玛央宗,在我前方的道路上,也是眼下距离我这一生最近的地方。我看不到她的面孔,也不想看清她美丽的容颜,遥远地秘藏在心底吧,让她的风姿在意想中久远一些,并冰雪般圣洁。我不要清晰辨识日月沧桑,那样会给我带去更深的黑夜。我的敬仰或悲悯,于她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在各自的方向里忧伤,直到眼睑不再分泌盐粒。
嘎久,是扎囊县境内的小村庄,沙尘暴跑来的时候,我们恰好经过它的身边。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荒凉世界,村庄被沙丘围困其中,没有看到一个人,连惯常可以看到的狗和飞鸟,也没了踪迹。房顶上的经幡经过风沙污染,已经难辨本色。村边有几棵核桃树应该很古老了,皱眉凹眼地阵列在村边,枝叶有点像刚刚拧干的拖布条,灰不溜秋地耷拉在树干上。马路两边的金色沙丘连绵起伏,被铁丝网拦着,有一块棕色标牌立在路边。这种颜色专门用来标识旅游景点,世界通用。这里在什么时候成了沙尘的散步之地?我不知道,我们的向导也不知道。在雅江北岸出现这样一处美丽的沙漠景观,无疑就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奇迹。一辆旅行车停在沙丘边缘,有几个游人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拍照。
我们是大地的主人,作为奴隶的山川河流唯有俯首听命。我所走过的许多地方,均存在着这样一种现实:过牧的草原挤满牛羊,逼仄的田园栽种作物。森林、耕地面积不断缩小,城镇体积又在不断膨胀。河流在一条条离开,公路也在一条条到来。人们紧跟工业革命和现代化建设的步伐,谁也不甘人后,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地图坐标……到了最后,坐在房间深处那些人,只能依赖有限的文字和画像,访问我们的祖先。哪里还有一缕炊烟,摇曳土地的恩情?何处存在一条溪流,可以洗心革面?
嘎久依然还在坚守。它能坚持多久?不得而知,就像不知道我的子孙后代,会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一样。
或许,我就是那个枯坐在房间深处的人,好像经历了很多水深火热的痛苦和磨难,苦大仇深地寻找着旧物古迹,用以平息日渐喧嚣的精神,没曾想到,关于精神的遗址,就像诅咒过的时间,深藏在大地的某个地方,费尽心力找到它的时候,很可能已经不能辨认,也难以缅怀。
著名的青朴修行地已经遥遥在望。纳瑞山腰林木葱茏,只是被轻浅的尘雾缠绕,貌似云絮一样迷糊了视线。天上的蓝天白云,没有我记忆中的高原那样通透和棉白。汽车碾压的黄沙像奔涌的浓烟,阴魂一样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不知从何处流窜而来的大风,突然出现在空旷的山原,携带着黄沙漫过我们的头顶。雅江沿岸顿时沙尘四起,让我们现场感受到了一次日落黄沙。
风沙在继续弥漫,我们前方的天空和河流,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飞扬的沙尘遮天蔽日,既把我变得目光短浅,又让我十分疲倦。我突然想到应该唠叨点什么,学会不久的古老咒语跑到嘴边,我轻轻念出了声:唵嘛呢叭咪吽。
雪地上的声音
距离泽当镇38公里的桑耶寺,在下午五点以后总是显得有一些冷清。朝圣礼佛的人们,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即便道路上堆满了古老的冰雪,以及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沙尘暴,人们总是不辞劳苦,在桑耶寺熙来攘去。你要寻找遗迹实体或事实真相,原本就不会像在互联网一样,随时可以拿取。你必须要经过艰难跋涉、付出耐心和毅力,有时,还需要为之不惜性命。世界上没有现成的东西,唾手可得。
我喜欢走弯路,不管旅行还是人生,总要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永远在路上颠沛。抵达桑耶寺前,因为见到雅鲁藏布江日渐枯瘦的水流,突然遇到的沙尘暴,中途多次逗留,把寻找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完全放在了一边,心思突然拐弯跑到了雅江源头杰玛央宗,以及我们正在往肠胃填塞的化学和农药,对日渐萎缩的冰川,可能引起的水源困境喋喋不休。朝圣者大不一样,他们的行程和路线相当精确直接,身体和心灵向着一个方向,布达拉宫就是布达拉宫,噶陀寺就是噶陀寺,不会像我一样心猿意马,中途转向。
桑耶寺虽不像布达拉宫那样热闹,作为藏传佛教的精神源头,依然是很多人向往的古老圣地。在人烟稀少、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并不缺少喇嘛庙,但人们总是以到过圣地为荣。穆斯林也是这样干的,一生中至少需要去麦加朝圣一次,自己不能去,也要找人代表,否则,算不上安拉的仆人,也得不到最后的救赎。我们经常都可以看到,在藏区静寂空旷的山原谷地,满脸沙尘的朝圣者,用三步一磕的长跪方式,缓慢地移动在通往布达拉宫,或其他古老圣迹的道路上,爬冰卧雪,风雨无阻。他们对圣人圣迹的珍视,很难被我们所理解。朝圣之路往往都很漫长,在没有公路和长途汽车的地方,人们只能依靠双脚,前进得非常缓慢而艰难,途中来回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两年。
我在藏东北的类乌齐卡遇见过一个朝圣者。季节即将进入冬季,吉曲河两岸的山原和草场已被冰雪覆盖。她独自匍匐在雪地上,厚重的藏袍和背囊,在长途蜗行中变成了泥土颜色;膝盖和臂肘的衣服补丁重叠,用胶皮缝制在磨破的位置;手掌褶皱干裂,不断有殷红的血渗露在皮肤上,给人一种醒目的疼痛;手心垫着没有帮沿的胶鞋底,用布条固定,可以在匐地时尽可能减少擦伤。
在风雪弥漫、大地寒冷的色吉山山谷,见到这个蓬头垢面、表情平静的四川老乡,一丝不苟地重复匍匐在冰冷的大地,有一种源自心灵的忧伤突如其来。尖叫的风卷起纷扬的雪花四处奔跑,世界一片迷蒙,我的内心,满含热泪。
春天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四川白玉县的家乡,已经在道路上匍匐了两个季节。我们遇见她的地方距离拉萨还很遥远,公路里程就有950公里,即使步行也需要一个月时间,何况蚂蚁样缓慢地跪行。其实,我们的汽车非常乐意捎带她一程。这个藏族大姐是一个遵循古老传统的朝圣者,从离开家门那天起,一直就用三步一磕的匐地方式,满心欢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身体困苦,也不会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只是接受了一些方便食品。我在西藏的其他地区也遇到过一些朝圣者,但没有在类乌齐卡那样深细。我在寒冷的时候,总会把她想起。
这些朝圣者值得当然的尊敬,他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匍匐在大地之上,跪行的长途就是心灵的喜悦,坚不可摧无可动摇,最终实现朝圣的至高理想。于今,选择传统朝圣方式的人们已经减少,利用汽车和飞机的朝圣者正在逐年增多。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朝拜圣地的精神之旅。
我们想去某个地方,向往了很久甚至一生,大多选择节日和假期,不可能像朝圣者一样放下身边的一切。我们是那样地喜欢已有的名利、金钱或地位,谁也不会为了虚无的精神,放弃已经到手的订单或即将兑现的钞票。
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不仅仅作为宗教圣地存在,所有建筑、塑像、雕刻、经卷、壁画、唐卡、法器,无不指向丰富的历史记忆和精神记忆。除了作为藏传佛教祖寺,还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博物馆。它纪念的圣人圣迹,不断激发着人们的宗教热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寒冷而降温,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神圣。古老的东西总在不断地离开我们,喜欢在旧物中寻求安慰的人又越来越多,通过遗迹访问我们的祖先,自然比在书籍和博物馆直接,像我一样不是朝圣者的游人,也络绎不绝地加入了这个队伍。
桑耶寺很大,远远超出了视界,可以从名字的汉译一目了然:“超过想象的寺”、“存想寺”、“无边无际的寺”。整个寺院的布局、建筑内容和式样,严格按照佛经“大千世界”的规范完成。融汇了藏、汉和印度三种民族风格的乌孜大殿,既是桑耶寺的中心主殿,也是弥足珍贵的古老文物。
站在这座有庞大体积的寺院围墙上,面对众多的建筑群体和各式各样的白塔、经幡、经幡阵、经轮、风马旗……就像错综复杂的精神意念,突然用形状和色彩,铺天盖地地具现在你眼前,一下子冻僵了手脚。我和同行者,站在桑耶寺门口,不知从哪里开始精神之旅。换句话说,我在桑耶寺的停留,注定只是走马观花。
院墙大门是一座高大的牌楼,呈土黄色。这种颜色在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宗教观念里,通常当做一种遁世的色彩。但桑耶寺的院门不在这个范畴,它和我们在伊斯兰教地区看到的清真寺一样,那是时间和风沙在上面累积的结果,所有痕迹和裂纹,旨在证明它是这里最古老的遗迹之一。你在上面看不到更多有关建筑艺术的细节,如果把它放在我们的城市,早就被推土机推倒,或者经过了修葺和加固,使其失去了原来的灵性。这座看起来单薄的门楼,穿过它的时候,我有一些担心:它会不会垮塌。
同行者匆匆进入了乌孜大殿。我一个人在寺院周边晃荡,一群转经的人经过我的身边以后,我听到的是寂静,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澄净的阳光照耀在乌孜大殿,精雕鎏金的金幢、鳞次栉比的佛塔、色彩古典的房顶,纷纷掏出迷人的光芒,摇晃着我的惊奇。我只能使用现成的语词来形容:金碧辉煌,巍峨壮观。
我独自站在能看清乌孜大殿全貌的地方,安享着心灵的震撼。
一阵风吹过了白杨树,卡日神山上挂满的经幡在远处飘动。鸽子扇动着灵巧的翅膀,不断从白塔和房顶上起飞和降落。纯净的诵经声从出售旅游纪念品的房子里传来,那是刻成光碟的录音在代替喇嘛们说话。随着我向前移动的脚步,莲花生大师心咒唱诵越来越近,直至响彻在整座寺庙。
一位藏族老阿妈站在乌孜大殿南墙,正将手捧的青稞,弯身放到了一块陈旧的石碑下,几只鸽子立即从房顶上飞落于地,在阿妈脚下旁若无人地觅食。
我走了过去,瞬间就站在了1231年前。
(《滇池文学》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