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战争的车轮
那是一个血色黄昏。
云罅中透出几道夕阳的余晖。
银灰色的闷罐火车铿铿锵锵由西向东威风凛凛地压了过来,临近波兰境内的华沙车站时,鸣起了响彻天地的汽笛。车头上喷着黑烟,红漆刷过的车轮间吐着白雾,“咣当咣当”的巨响震得人们胆战心惊。
沿途的菩提树在列车的呼啸声中迎风倒伏,路基上星星点点的野花,被扑面而来的白雾淹没了,只有铁路两侧土崖上核桃般大小的红花,在碧叶逐渐败落的枝干上怒放。惨淡的落日悬在西南天边,血红的残霞映照着维斯瓦河的河道,像是给碧波荡漾的河水泼了一盆胭脂,使浅蓝的水面溢光流彩。这是一列从德军占领区开往波兰南部克拉科夫郊外奥斯维辛小镇的战俘军列,车上满载着德军从占领区俘虏的犹太人和男女战俘。
一座没有被炮火炸毁的教堂,仍然响着祈祷的钟声。在死亡与眼泪弥漫的十字架上,数只纯白的飞鸟叽叽喳喳,寻觅着投林的归路。
一位白发黑衣的老牧师捧着枟圣经枠,站在落满烟尘的讲经台上,用沙哑的声音对一群前来礼拜的男女信徒说:
“耶和华站在山上,大声晓谕: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做假证陷害他人。不可贪恋他人的妻子,也不可贪图他人的房屋、田地、奴仆、牛、驴、马、骡,以及其他一切的所有……这些话是耶和华从火中、从云中、从黑暗中大声晓谕人们的。”
老牧师讲完经,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低语道:“主啊,万能的上帝,只有你,唯有你,才能拯救这些迷途的羔羊。阿门!”说完,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一群修女在黑白琴键的跳跃声中唱起了赞美诗:
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迷失在红尘弥漫的远方
我想我的家
我想我的娘
我在天上的父亲
你是否把我遗忘
这里没有青草
这里没有小河把水淌
我在黑暗中
寻找神的光芒
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迷失在风沙滚滚的地方
我想我的故乡
我想我的天堂
我在天上的父亲
你是否把我遗忘
这里没有村庄
这里没有家乡
我在黑暗中
寻找神的光芒
然而,战争的车轮不会因牧师和修女的祈祷而停止,依然向前轧去。
苏联女红军奥列格大尉,透过囚车上那一方小小的窗洞,满眼看到的都是战争的废墟:被炮火烧焦的土地上,枯草在冷寂的秋风中颤栗。
在笼罩着悲惨氛围的血色黄昏,死难者的尸体被横七竖八地丢弃在荒野上。一阵阵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腐尸气味,随着一缕缕晚风扑面而来。
奥列格的秉性柔中带刚,此时的她26岁。虽然经过斯大林格勒战役血与火的洗礼,那双蓝色的眼睛仍然苹果花般妩媚。恬静的面容,苗条的身材,苹果花似的气色,使她身上具有一股迷人的魅力。尽管做了德国人的俘虏,但她身上的铁血气质却一点也不曾消减。同奥列格一起关押的还有苏联红军第586女子轰炸团的女飞行员安娜·雅利特凡科,近卫军上士巴巴娜等人。她们都是正值青春花季的女兵,因为在战场上弹尽粮绝才做了德军的俘虏。
满车都是女人,这些女人都是德军从占领区俘虏的。主要是犹太女人,还有些是可怜的吉普赛女郎和精选的漂亮波兰姑娘。在关押女囚的这列车中,女战俘占的比例虽然不大,却在“特别车厢”关押着。
每一节车厢都像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着数百个女人。空气中弥漫着酸酸的人汗气息和浓烈的尿臊味,这种闷罐火车原来只是运载煤炭、木材和动物的货车,没有排泄便溺的厕所,没有供水装置和洗漱用具。长途的运行,女囚们随地便溺致使车厢里浊臭难闻,令人窒息。
佩戴着骷髅标志,荷枪实弹的党卫队士兵和从德国本土招来的数百名女监工,满脸肃杀地站在车厢的两头。
女人们拥挤在车厢里,找不到一块完整休息的地方。一些人曲着双腿坐在肮脏的车厢地板上,另一些人则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们得到的仅仅是一杯水和几块变了味的麸皮面包。这些年轻的女人们又累又怕,饥渴的折磨与对未卜命运的恐惧,揪扯着每个人的心。而在战争之前,她们住着漂亮的白色欧式阁楼,可以享用丰富多样的饮料、火腿、牛排和醉人的红酒。现在,她们多么怀念那种生活啊。一杯冒着热气、甜中带着几丝苦味的咖啡,都会给这些披着金色、褐色、银色秀发的女人们无限的遐想和回忆。
在漫长的旅途中,负责监押的德国党卫队,有自己的消遣方式。
瓦尔德·朱力上校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主管战俘营的最高长官。作为集中营党卫队的旗队长,他掌管着3个突击大队,统领着3000多名党卫队队员。此时此刻,这个党卫队上校军官正在精心雕刻一块根雕。他身高6英尺,瘦削而挺拔,长得十分英俊,唯有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灰褐色眼睛透着冷冷的杀气。瓦尔德·朱力是集中营党卫队里最博学的军官,他对考古、收藏、根雕和油画创作都有浓厚的兴趣,对哲学、法律等社会科学也研究很深。一块不起眼的朽树根,经他雕琢一番,就会变成一只鹰、一只狗或者受难的耶稣。副旗队长威廉·达拉第是一个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的人,他贪财好色,在德军占领波兰后,曾一夜睡过3个女人,挂在他嘴边的口头禅是“战争让男人的性欲高涨”。党卫队的人都叫他“肥蝎子”。军医腊彻尔是一个冷漠的人,他40岁左右,唇髭有些发灰,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吸食烤烟。他拥有一只弯曲雕花的黑色烟斗,那是他的心爱之物,一年四季他都叼着这只几乎弯曲成S状的雕花烟斗。他吸食的烟叶一般都是从英国进口的,腊彻尔把这种黄金颜色一样的烟叶揉碎,装在烟斗里,再拌些香料和冰糖,吸起来有一种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此时,他正手握烟斗,“吧哒吧哒”地吸着烤烟,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不断从他噙着烟嘴的口中吐出。在他正翻着的德文报纸通栏新闻里,报道了德军的最新战况和阿道夫·希特勒同党卫队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的谈话。腊彻尔医生的副手汉斯·科赫则显得沉默寡言。这位年轻的党卫队中尉军医,正捧着一本袖珍枟圣经枠聚精会神地阅读。那本黑绒布封面、白色字母的枟圣经枠,是他热恋了3年的女朋友伊尔雅·格蕾送的。
根据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需要,党卫队从德国本土物色了数百名年轻、漂亮的女人去当女监工。女监工的头目依尔斯·卜莉原是德国柏林市金蛇夜总会的脱衣舞娘,绰号“小鸽子”,因为她丰乳肥臀,皮肤白晳,她的脱衣舞表演为这家夜总会赢得了巨额利润。奥斯维辛集中营党卫队的副旗队长“肥蝎子”威廉·达拉第在看了她性感而迷人的脱衣舞表演后,一眼就瞄上了她,亲自与她谈,并承诺让她担任女监工们的头目。依尔斯·卜莉当时只有22岁,高挑个子,一张白晳的脸上,有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雀斑。两只眼睛又细又长,幽幽地放光,有一种狐媚气。她身着黑色皮夹克和黑皮裤,手中拎着一根牛皮鞭子,鞭子也染成了黑色,活像一条狺狺舞动的毒蛇。站在她身边的女看守名叫葛特鲁德·葛贝希。她那雪白的皮肤与一头浓密的金发相得益彰,较长的鸭蛋脸线条分明,鼻子高挑,碧蓝色的眼睛秋波荡漾,两片红唇构成的嘴显得较大,配上丰乳肥臀,即使是强调禁欲的清教徒,也难免会多看她两眼。由于葛贝希长得人高马大,集中营的党卫队军官都叫她“大洋马”。“大洋马”是柏林一家妓院的当红小姐,依尔斯·卜莉让她结束了靠色相肉体挣钱的生涯。因此,这个女人对卜莉非常忠诚。
威廉·达拉第走过来,同她搭讪:“嗨,小鸽子,你穿上这身黑皮衣可真性感。”依尔斯·卜莉听了这种赞美心花怒放,她嫣然一笑,露出石榴籽一样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两只眼睛放出狐媚的亮光:“威廉,真的吗?”听了这话,威廉·达拉第肥胖的脸上放出红光,他捧起“小鸽子”那张有几粒雀斑的脸蛋“吧唧”一声来了个亲吻,对着她的耳鬓悄声说:“要不是在车上,我真想……相信我是这世界上最棒的男人。”依尔斯·卜莉听了脸微微一红。
在另一节关押犹太女人的车厢,几名党卫队士兵把一位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犹太姑娘推来搡去。面对德国士兵的暴虐,犹太姑娘进行了不屈的抵抗。没想到她这一举动,激怒了党卫队士兵,他们一齐动手,剥光了姑娘的衣服,揪住她的秀发,往裸体上倒红色的葡萄酒。浓烈的酒味在车厢里弥漫,连空气闻起来也有一种甜丝丝的酒味。可怜的姑娘在党卫队士兵的淫威面前屈服了,她流着泪,静静躺在地板上。她绝没想到,那个低矮的党卫队士兵竟然掏出手枪,朝着她两只活泼跳跃的乳房“啪啪”打了两枪,一声惨叫,姑娘赤裸的胸前立即绽放出两朵血染的红花……凶残的党卫队士兵一脚把犹太姑娘的尸体踢出了车门。
2.枪口抵在奥列格的额头
“你,出来!”刚才和威廉·达拉第调情的女看守头目依尔斯·卜莉站在门口,指着波兰无线电分队上等兵卡尔·莎利用英语说。
卡尔·莎利深知党卫队士兵的惨无人道。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包括死。
卡尔·莎利是4年前在波兰首都华沙市被德军俘虏的。
法国元帅福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于1919年签订枟凡尔赛和约枠之时说:“这不是和平,是20年的休战。”德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这个素以“条顿武士”精神称著的军国主义国家憋足了一股劲要报仇雪恨,消灭“劣等种族”,以武力拓宽日尔曼人的生存空间。
那个父母双亡,曾经穷困潦倒、忧愁不堪的上等兵阿道夫·希特勒和纳粹党徒们就是在这种国际、国内的军事、政治背景下应运而生,并且急剧膨胀,掌握了国家政治、军事、经济大权的。
福熙元帅的话不幸言中。
1939年8月,德国陆军元帅布劳希奇以“闪击战”理论为基础,制定了入侵波兰的作战计划。德军的战略企图是:分割和歼灭维斯瓦河以西和华沙以北的波兰军主力,夺取上西里亚和策申工业区以及波兰海军的主要基地格丁尼亚。尔后,预定从南北两个方向展开进攻,歼灭波军残部,占领波兰首都华沙和整个波兰。布劳希奇根据德意志总的作战计划,制定了“钳形”突击方式:一方从西里西亚和捷克斯洛伐克西部向华沙总方向实施突击,另一方从波莫瑞和东普鲁士实施空击,以便从北面包围华沙。
按照布劳希奇这一周密、细致的作战计划,德军动用3个集团军共36个师、4个坦克兵团、6个摩托化兵团共150万余兵力,2500辆坦克战车和2000架战斗飞机,在1939年9月1日4时45分突然对波兰发动了进攻,波兰军队遭受两面围歼。1939年9月27日,华沙政府宣布投降。波兰战役前后仅27天。德国陆军元帅、总司令布劳希奇这位“军事鬼才”创造了世界军事史册上的一个杰作——“闪击战”。
但波兰人民是不甘心被奴役的。当波兰政府向德国人屈膝投降后,人民却自觉地组织起来,秘密同侵略军展开斗争。即使是在最残酷、最恐怖的大屠杀面前,他们也敢于表示对纳粹的憎恶和对遇难同胞的无限敬意。在德军杀人后留下的血迹上,立即就会发现波兰人留下的黄玫瑰花。在被枪杀者尸体躺倒的地方,祭奠的蜡烛在燃烧,附近的墙上会挂上十字架和耶稣的圣像。波兰的“地下运动分子”会在最显眼的地方,写上“英雄们永垂不朽”、“为祖国牺牲的英雄们永垂不朽”等标语。这些标语,激励着成为亡国奴的波兰人。
卡尔·莎利是在华沙A野战军前沿指挥所用无线电收发战地情报时,听到当局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的。这个倔强的姑娘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沉默不语。波兰军队总司令斯密格莱·里兹元帅下达了全部缴械投降的命令,从长官到士兵,所有武装的人不准留一枪一弹,以避免德军搜到后,枪杀所有的战俘。
卡尔·莎利交了一只勃克宁小手枪和一个军用电台。做了俘虏后卡尔·莎利在德国本土的集中营被关了4年,不知为什么,又要把她押送到波兰南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跟在依尔斯·卜莉身后的“大洋马”葛贝希和3个党卫队士兵哈哈大笑着要撕扯卡尔·莎利的军装。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像黑熊一样的士兵,将卡尔·莎利扑倒在车厢,企图凌辱。卡尔·莎利涨红了脸,就在那个党卫队士兵要扯开她裤子,狗一样嗅她的时候,她用尽力气抱住他的头,一口咬掉了他的半只耳朵。
“啊——”身材高大的党卫队士兵捂着血淋淋的耳朵,杀猪般嚎叫起来。
其他士兵见状“刷”地一下围了上来,对着这个波兰籍女兵便是一顿雨点般猛烈的踢踏。可怜的卡尔·莎利只有抱着头,在车厢地板上翻滚、呻吟。
苏联红军战俘奥列格见状,实在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住手!不许虐待女战俘!”围着卡尔·莎利踢打的党卫队士兵被两声愤怒的俄语震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勇敢的奥列格还顺势将一名已抬起马靴的党卫队士兵推了一把,那家伙没有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
“是谁在喧哗滋扰?”一声冰冷的德语仿佛从地狱里传来。稍懂德语的奥列格循声望去,只见4名身着党卫队军官制服,佩载着“称”字袖标的男人,仿佛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背后。4个党卫队军官,一个冰冷着一张英俊的脸,一个叼着烟斗,一个戴着近视眼镜,一个脸膛涨红的矮胖子活像头日耳曼肥猪。
身着黑色皮衣皮裤的依尔斯·卜莉用皮鞭指着奥列格,恶狠狠地说:“是她!”“大洋马”葛特鲁德·葛贝希面目狰狞,举起了手里的皮鞭,她的鞭子刚刚举起,就被瓦尔德·朱力扬手制止。
奥列格不卑不亢地用德语说:“他们在虐待战俘。”
“噢,你会说德语?是从斯大林格勒战场来的女兵吧,真想不到。”
瓦尔德·朱力感到意外,“就是懂德语,也不能聚众滋事!”
“不是我滋事,是你的士兵在虐待女战俘。”
依尔斯·卜莉见奥列格一点儿也不惧怕瓦尔德·朱力上校,喋喋不休地说:“见了上校要注意军姿,你到底当过兵没有?”奥列格轻蔑地看了依尔斯·卜莉一眼,用德语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红军大尉的时候,你还在柏林的夜总会跳脱衣舞呢。”依尔斯·卜莉被刺了个大红脸,她像一只迷途受辱的母鹿,把乞援的目光投向肥胖的威廉·达拉第。
这个肥胖的党卫队军官,正想把这个脱衣舞娘纳为自己的情妇,过几年露水夫妻的生活,看见心爱的女人受辱,这个粗壮如牛的家伙挤了过来,闪电般打出一个漂亮的勾拳,将讥讽他的“小鸽子”的奥列格打倒在地。奥列格的嘴角渗出血来,咸腥味被她咽进肚里。她擦了一下嘴角,倔强地站了起来,怒视着打她的这个党卫队军官。
围看的女战俘一片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