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首先想引一段文字,张承志在《荒芜英雄路》作者自白中说:用一本记录终止自己,并且静静地整理好行装准备上旅途,是太幸运了。旅人一词的分量在于这旅途无止无尽,和命一样短长。只要活着,我总是面临这跋涉的压力,总是思考着各种大命题,思考着怎样活得美和战胜污脏,对于自己在思想、文学以及同时代人中保持这个位置,我开始重视和自以为荣。
我看重的是文中两个字:旅人。它像暗黑中的磷一下子点亮你,旅人的形象集现了这样的蕴含,一个孤独背着行囊的路人,一个寻求意义和真理的探索者,若是累了,就坐在荒芜路边,慢慢梳理途中的思绪。
朱苏进说:“不知这旅人此刻已行走到哪块地头,是在眺望还是失神?不知这旅人此刻孤独坐于何处黑夜,点燃刺鼻的莫合烟,正在与魔鬼窃语或是与神灵们私通?马雅可夫斯基有诗道——胸膛是一面大鼓!这旅人的每个动作都被自己的心跳顶撞起来——于是才有了动作。”在我看来,作为散文家的旅人有太多的偏激对抗着这嚣扰的社会,一个在商海波涛中成天疲于奔命的人,一个只知花草逸致的人,很少去做这样高难的动作,承志这个名字,就有一种睥睨一世的气势,很让人联想到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迈。而好像随便有关他的什么东西,都有一种大气,他写草原、雪山或是回回的黄土高原,梵高燃烧的向日葵。
张承志祖籍山东济南,济南是舜时遣象躬耕的城池,背倚历山,近瞰大明湖,有辛稼轩,有李易安,也有秦叔宝,风水颇为雄峻,使此城收尽了齐鲁一山一河一圣人的灵气。但旅人的“血地”则是古帝都北京,这使他又有机缘得到一种完全不同于故乡的地域文化氛围的滋养,他少年时清华红卫兵的领箍,青年蒙古马上的生涯及翁独健先生门下青灯盖卷和野外手执考古铲的历经,滋养他既有京都男人的霸气,又有齐鲁之邦的雄迈,这可以从他的散文中隐隐觉到。
要真正参透旅人散文中的一种英雄气之所源自,必须审读他的文章《饮虎池》,他写出了家乡济南饮虎池那勇猛无畏的气氛:“现在真后悔那时没有多多地在那池边坐坐。我总觉得机会多,不用急,所谓重返故乡是一件庄严而神秘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总错以为自己太年轻;故里——它是战士伤残以后才能投奔的归宿。我没有把紧紧拥簇着饮虎池的那片聚落称母性的‘她’。是这样的,他是父亲,永远不给你依偎之温暖却赐你血性的刚烈父亲,我渐渐地不再因没有玩耍于饮虎池边的孩提时代而难过了。从他那儿我汲来的一口水噙在丹田。
二十年来使我不改不变,拼性命行虎步,从来不与下流为伍。此刻我欲诉说,他却不复存在,前进中人就应该如此磨砺么。”
在看不见的遗传基因里,确实有许多神秘的链条,饮虎池就是这样的存在,它在影响你决定你,它是一个影子,你毫无觉察,但它渗入了你的血液,潜进了你的肌肤,旅人说:“四十而不解,四十正惑,饮虎池四周发生的事情尽管无声,却又与孔夫子的大道不符,许久以来,我深深地觉察出,我至今的一切作为都与饮虎池有关。太易决绝,太多孤傲,太重情感——当我发现一个不问职俸不要宿舍独自一人钻研经典的北大教授是饮虎池人;当我发现一个从北京奔赴西北自救殉难的十九世纪起义英雄是饮虎池人;当我发现一个又一个把自己步步逼入苦境而行侠仗义的人都来自饮虎池时,远在异乡的我又能和谁去诉说感叹呢?”
从这些话语里,我们会读出很多的慷慨悲歌,张承志在历数饮虎池人时,从血管深处腾起的是一股勇迈、自豪的情感。这种历史积淀的情感对张承志一生的影响都是非同小可的,他的待人接物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他的使命感,始终是和饮虎池相联系。饮虎池是一个徽章,他要的是不为这徽章蒙尘,要做的是饮虎池的勇武子孙,不要是低三下四的琐屑之徒。
这正如“一个都不饶恕”的先生鲁迅来自雪耻之乡会稽一样,旅人的作品常常是美文也是猛药,在独异的意境不借助矫情、暗示、隐喻,商榷里疯长着不合时宜的思想,他的作品像短铁,经常戳人痛处,将心比心,以血试血。
旅人十分崇敬先生鲁迅,他说曹雪芹固然伟大,但是太中国人味了……中国需要的是另一种人。腐朽的古文明不该再增添什么“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之类陈言滥调。中国需要古代士的风范,需要侠气、热血、极致。而现代中国仅先生一人属于此种类型。中庸调和与所谓的宽容是一些人的口头禅,对狗讲所谓的恕道,无疑和《伊索寓言》里的农夫与蛇的关系一样。讲求知恩必报,讲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讲求对黑夜的担当与反抗,是张承志和鲁迅相通的一面。
张承志的文化传承得力于男人:一是鲁迅,二是毛泽东。他用“主席”专指毛泽东,以“先生”二字尊称特指鲁迅,他们二人可以说是张承志的文化父亲。我觉得张承志继承的是这两个人的对旧秩序的捣乱、给旧秩序制造不舒服的精神,也许破坏容易,而建设更难,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与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不是一回事。
当精神低迷,人走向物质的沉醉和肉体的欢乐的时候,张承志是抵抗这种溃败的,正像先生有《铸剑》写眉间尺和宴之敖者,张承志有散文《清洁的精神》写聂政、荆轲与高渐离等,这是一种理想与自由的高扬。
且看引文:
因此没有什么恐怖主义,只有无助的人绝望的战斗,鲁迅一定深深地体会过无助。鲁迅,就是被腐朽的势力,尤其是被他即便“死也一个不想饶恕”的人们逼得一步步完成自我,并濒临无助的绝境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他创造的怪诞的刺客形象“眉间尺”变成了骷髅,在滚滚的沸水中追咬着仇敌的头——不知算不算恐怖主义。尤其是在《史记》已经留下了那样不可超越的奇笔之后,鲁迅居然仍不放弃,仍写出了眉间尺,鲁迅做的这件事值得注意,从鲁迅做的这件事中,也许能看见鲁迅思想的犀利、激烈的深处。
旅人在文中提出了“耻”与“洁”的概念,在国家危亡之际,一些地位卑贱的人,他们视国耻为不可容忍,把这种看成自己私人的、必须以命相抵的奇辱大耻,除了耻的观念,豪迈的义与信:一诺千金、以命承诺、舍生取义、义不容辞,这些中国文明中的有力的格言,都是经过了志士鲜血的浇灌,这如同淬火之后的铁,如沉水之后的石铸入了中国的精神,这是一种“洁”,我们的精神,就起源于上古时代的“洁”字。
这是旅人从几千年的时间路途的前站觅得的失落的精神。鲁迅不赞成暗杀,但他却崇尚斗士的侠义,鲁迅立雪章门,章太炎先生则立雪俞门,俞曲园在考据丛里,无疑是高层知识分子最清醒的呼唤侠义之人,俞氏动手统计编订了通俗本《七侠五义》以警醒世人,中国文化的精蕴并非只是释儒道三鼎天下,墨家的东西数千年一直被正统的意识形态压抑。墨子生于一个“福轻乎羽,祸重乎地”的混乱暴政黑暗的年代,史传上流传下来的墨子形象相当清晰动人。他和弟子们一起,结成一个战斗性很强的团体,到处抑强抚弱,恤孤济贫,故曰:“墨翟之徒流为侠”,他过着相当俭朴的生活,到处奔波“席不暇暖”。再看墨子的容貌:“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今日杀墨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脸色因多年的苦斗而变得黝黑沉峻的老斗士的风貌,这与黑发根根直矗,隶体一字胡须瘦得如铁的鲁迅先生何其相似,这与把黑暗当成忠实朋友的旅人何其相似。
《史记·刺客列传》有“其行必果,已诺心诚,不爱其躯”,这是史迁对豪侠精神的涵括,体现此种精蕴的是张承志一再褒扬的荆轲与高渐离。旅人爱读两部书,一是《史记·刺客列传》,一是《野草》,常是在静夜咏味,高渐离举起灌铅的筑扑向秦王时,他两眼中的黑暗是怎样的呢?鲁迅一部《野草》仿佛全是在黑影下写就,他沉吟而抒发时直面的黑暗,又是怎样的呢?
我们看荆轲的最后一幕: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至死尚不忘大托己任者。
高渐离擅长奏“筑”,乐声能使人“无不流涕而去”。他与荆轲定生死交,秦始皇念其一技之长,未将他处死,但使他熏瞎眼睛,沦为奴隶,令作伶工,即便沦落至此,他还不忘旧约,承继荆轲之志,乘奏乐之隙“举筑扑秦皇帝”。至于不爱其躯,我们看荆轲为骗取秦始皇信任,动员樊于期献出自己首级以作晋见之资,于期“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