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一道命令,请全国的人都来听这号手讲他自己的身世,让所有的人都来听那号声中的哀伤。日复一日,年轻人不断地讲,人们不断地听,只要那号声一响,人们便来围拢他,默默地听。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的号声已经不再那么低沉、凄凉了。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号声开始变得欢快、嘹亮,变得生气勃勃了。史铁生把这种状态叫做人生的新境界!它的最主要的含义有两方面:一是认识了爱的重要;二是困境不可能没有,最终能够抵挡它的是人间的爱愿。什么是爱愿呢?是那个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小号手吗?还是告诉他,困境是永恒的,只有镇静地面对它?应该说都是,但前一种是暂时的输血,后一种是帮你恢复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后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时的快慰和满足,也不相信因为好运降临从此困境就不会再找到你,它是说:困境来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谁也不能让困境消灭,每个人必须自己鼓起勇气,镇静地面对它。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就是把困境和苦难变为日常,人不能选择、别无选择的真实的记录。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人有时是最脆弱的,种种的苦难构成了人类的困境,怎样打发岁月,是每个人必须面对和交出答案的一道试题。
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改定于一九九零年一月那个沉郁的日子,全文一万三千余字,发表起初人们把它当成一篇小说,这是一个雅致而美丽的错误,但史铁生把它划在了散文里,虽然韩少功说“一九九一年的小说即使只有他的一篇《我与地坛》,也完全可以说是丰年”。
这既可看出那个时代人们精神的匮乏和小说的贫乏,也说明《我与地坛》的美学高度。
史铁生是在双腿残废的沉重攒击下,无处生存,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抓不到的情况下走进地坛的,从此即与地坛结下了不解之缘,“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撤离它越近了。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地坛对过去的皇族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对史铁生也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地坛使史铁生把原先人生看不见的东西用灵眼窥见,先前史铁生到地坛是一种逃避,但爱与死的问题纠缠着他,这主要是指母亲,如果他弃母亲而去,用死来确证死,解脱是解脱了,但苦痛留下了,留给了未死的人,这无疑是不敢正视自身存在和困境的弱者和懦夫,那是对人生恐惧的臣服,无疑对暮年的母亲造成更大的伤害。史铁生的母亲是一位活得最苦的母亲,每次摇出轮椅动身前,母亲便无言地帮他扶上轮椅,看着他摇车拐出小路,每一次她都是伫立在门前默然无语地看着儿子走远。有一次,史铁生想起一件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然站在原地,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看儿子的轮椅摇到哪里了,对儿子的回来竟然一时没有反应。她一天又一天送儿子摇着轮椅出门去,站在阳光下,站在冷风里。后来,她猝然去世了,因为儿子的痛苦,她活不下去了。史铁生,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希望儿子能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她没有能够帮助儿子走向这条路,儿子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她心疼得终于熬不住了,就匆匆离开了儿子,她那时只有四十九岁。史铁生在《合欢树》那篇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指地坛)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说“爱”是一个动词,对于自己独自到地坛去,对于母亲的爱,史铁生写到“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母亲每次对出门的史铁生都是叮咛嘱托,许多年以后史铁生才渐渐悟出,母亲的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史铁生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愈养而亲不待,当史铁生心志成熟得足以承担一切时,母亲却走了,“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最终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母爱是温慰的,是母亲的爱给了史铁生与困境周旋的力量,“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在与困境的周旋中,史铁生开始在苦难中提取幸福,在虚无中创造意义,生命的美好像一幅画卷,在史铁生的面前展开,这里面透出的是沉静,是苦难对史铁生的势均力敌角力达到的一种宁静,虽然这是一种暂时的和解: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这是一段命运的告白,是一种生命的四季轮回,勘透了生死,勘透了人生,世事沧桑心乃定,但我们从里面读到的这种诗意,还是透出些东方佛家的“自了汉”的味道,夜驿车先生评价史铁生说过东方的佛道“也往往只是修己,只是洁身自好而已,它们不是内外相融的,对人间,对世界,它们并不承担道义的责任,而它们本身历史的发展与进步,以及超越性亦是不足的。千百年以来,难见变化。
我不知道后者是否对史铁生影响太深。但我感到,史铁生的内在性似乎就止于他自己。他当然有这样做这样写的人权,有些文字也很美。但就一个作家而言,这是不完整的。因为生命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还因为写作的前提是,养育了他,并给了他书写之一切的,也有社会的一份份额,因此,他只要还没有遁入山林,他也就应在内修内省的同时,相应地有着一份外在的社会责任(史铁生并非没有过社会责任,我这里说的是他近年来越来越趋向于只内不外)。”
我们从夜驿车先生的评论里看到的还是传统的儒生忧世的道统,这是他们那一代红卫兵出身的一个印记。但我想,史铁生首先应该是更加关怀自己的微观的境遇,与拯救人类的伟业相比,这有点太说不出口,但中国书生放大忧世的传统,使得谁要说出忧生,就像躲进象牙塔里,有点不敢见人,确实东方在苦难面前有抗争,但多走向沉静和解,西方在苦难面前往往是玉石俱焚,在毁灭中与困难同归于尽!但我想申明的是,史铁生的这段文字并不是通过对苦难的遗忘来达到“物我两忘”的所谓的审美状态,康德是正确的,审美是不关利害实在、而只涉及纯相形的趣味判断,史铁生忘记了苦难了吗?“忘”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审美对存在的“现实”闭上了眼睛,有点小乘佛教的意味,但史铁生在这里透出的是一种艺术判断,他没有抹去人世的血污、苦痛。
虽然从外部看,艺术判断和审美判断是相似的,都采取一种超现实功利的态度,但审美的超现实是对现实的遗忘,沉醉在幻象中把玩,不存在着关怀,而艺术判断的超现实态度则在穿透显示的“实”,洞察生存的实在,并给予超功利的神圣关怀,若说在审美趣味中深藏着对生存的盲视和对生存苦难的冷漠,而史铁生在艺术活动,具体就是在他的文字中,则有着对生存的洞见和对生存苦难的关怀。人都是要死的,这是一个无可更改的命定的事实!史铁生在听到唢呐声时,有一段诗意的对命运结局的文字,那也是《我与地坛》的尾声,透出的是一种对人类的终极的思索: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就是一个老人,无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
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这是一种诗性的哲学的眼光,人都是要死的,史铁生也说过,不要急,这透出的是一种价值的自觉,以它来超越生存的苦痛和困境,这是一种对人生终极的解答。胡河清在《史铁生论》中说过终极关怀的信念确实可以成为一个人在精神世界中安身立命的支柱,它是一种庄严肃穆的境界,一种至上的感悟,一种爱与创造力的源泉,一种个性发展的最为充分的形式。其实这透出的就是一种悲悯,《哥林多后书》说“我们在各方面受了磨难,却没有被困住;绝了路,却没有绝望。”是的,在绝路的时候,我们开始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