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宝绮思一面走进舱房,一面说道:“崔维兹有没有跟你说,我们随时可能跃迁到超空间?”
正埋首盯着显像盘的裴洛拉特抬起头来说:“事实上,他刚才顺便来打个招呼,告诉我说‘半小时之内’。”
“我不喜欢想到这种事,裴。我向来不喜欢跃迁,它让我有一种内脏要跑出来的古怪感觉。”
裴洛拉特显得有些惊讶。“我从来没想到你也经常旅游太空,宝绮思吾爱。”
“我并非这方面的专才,我也不是专指我个人的这一部分。盖娅本身并没有机会经常作太空旅行,基于我/们/盖娅的天性,我/们/盖娅并不从事探索、贸易或太空游历。话说回来,还是需要有人驻守入境太空站……”
“所以我们才有幸遇到你。”
“是呀,裴。”她对他投以深情的一笑,“基于种种理由,我们也需要派人到赛协尔或其他星域探访——通常都是在暗中进行。但不论是明是暗,总是需要经历跃迁。当然,不论盖娅哪一部分进行跃迁,所有的盖娅都感觉得到。”
“那实在很糟。”裴洛拉特说。
“还有更糟的事。因为盖娅绝大部分并未经历跃迁,所以效应被大量稀释,可是,我好像比大部分的盖娅感觉更为强烈。这正是我一直试图告诉崔维兹的事,虽然所有的盖娅都是盖娅,各个成分却并非完全相同,我们彼此也有个体差异。由于某种原因,我的身体构造对跃迁特别敏感。”
“等一等!”裴洛拉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崔维兹跟我解释过,只有在普通船舰中,你才会有那种糟透了的感觉。普通船舰进入超空间之际,一定会离开银河重力场,而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又会重新回到重力场中,那种感觉便是一去一来所产生的。但远星号却是一艘重力太空艇,它丝毫不受重力场的作用,在进行跃迁时,并未真正离开和重返重力场。因此,我们不会有任何感觉,亲爱的,这点我能以个人经验向你保证。”
“那实在太好了,我真希望早就想到跟你讨论这件事,那样我就不必穷操心了。”
“此外还有个好处。”难得有机会担任太空航行解说员,裴洛拉特感到精神大振,“一般的船舰必须在普通空间中远离巨大物体,例如恒星,然后才能进行跃迁。原因之一,愈接近恒星重力场愈强,跃迁引起的感觉就愈剧烈。此外,重力场愈强,想要进行一次安全的跃迁,抵达预期的普通空间目的地,需要解的方程式就愈复杂。
“然而,在重力太空艇中,根本不会引起‘跃迁感’。况且,这艘太空艇有一台新型电脑,比普通的电脑先进许多倍,能以非凡的功能和速度处理复杂的方程式。所以说,远星号不必为了找一个安全舒适的跃迁地点,花上几周的时间来避开一颗恒星,它只需要飞两三天就够了。尤其是我们不受制于重力场,也就不受惯性效应的影响,这个优势就更为明显——我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这些理论,但这些都是崔维兹告诉我的。”
宝绮思说:“很好啊,这都要归功于崔有办法驾驭这艘非凡的太空艇。”
裴洛拉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拜托,宝绮思,请说‘崔维兹’。”
“我会的,我会的。不过当他不在的时候,我想轻松一下。”
“别这样,你丝毫不该纵容这种习惯,亲爱的,他对这点相当敏感。”
“他敏感的不是这个,他是对我敏感,他不喜欢我。”
“不是这样的。”裴洛拉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哎,哎,别皱眉头,我讲得万分委婉,小宝贝。他向我保证,他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对盖娅仍有疑虑。他不得不选择盖娅作为人类未来的蓝图,这点令他闷闷不乐,我们一定要体谅他。等他慢慢了解到盖娅的优点,他就会没事了。”
“我也希望这样,但问题不只是盖娅。不论他跟你说什么,裴——记住,他对你很有好感,不希望让你伤心——但他就是不喜欢我这个人。”
“不,宝绮思,这是不可能的。”
“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得人人都喜欢我,裴。让我解释给你听,崔——好吧,崔维兹——认为我是个机器人。”
一向面无表情的裴洛拉特,此时脸上布满讶异之色。他说:“他绝不可能认为你是个人造人。”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盖娅就是靠机器人协助而创建的,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机器人或许有些帮助,就像机械装置一样,但是创建盖娅的是人类,是来自地球的人类。崔维兹的想法是这样的,我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我告诉过你和崔维兹,盖娅的记忆并未包含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不过,机器人的确存在于我们最古老的记忆中,即使在盖娅建立了三千年之后,机器人仍旧存在,它们的工作是将盖娅转变成适宜住人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们也致力发展盖娅的行星级意识,这项工作花了很长时间,亲爱的裴。我们的早期记忆之所以模糊不清,这是原因之一,也许并非如崔维兹所想象的,是来自地球的力量将它们抹除……”
“好的,宝绮思,”裴洛拉特以焦急的口吻说,“可是那些机器人呢?”
“嗯,盖娅形成之后,机器人就全部离开了。我们不希望盖娅之中包含机器人,因为我们始终深信,不论是孤立体的社会或行星级生命体,只要含有机器人这种成分,终究会对人类有害。我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种结论的,有可能是根据银河早期历史中的一些事件,因此盖娅的记忆无法延伸到那里。”
“既然机器人离开了……”
“没错,可是假如有些留下来了呢?假如我就是其中之一,也许我已经有一万五千岁,崔维兹就是怀疑这一点。”
裴洛拉特缓缓摇了摇头。“但你不是啊。”
“你确定自己真的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你绝不是机器人。”
“你怎么知道?”
“宝绮思,我知道,你身上没有一处是人工的。要是连我都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设计太过精妙,因此不论哪一方面,从最大到最小,我都和自然生成的一模一样?果真如此的话,你如何能看出我和真人的差别?”
裴洛拉特说:“我不相信你会是个设计精妙的假人。”
“暂且不管你怎么想,万一真有这个可能呢?”
“我就是不相信。”
“那么,让我们把它当作一个假设的案例。假设我是个几可乱真的机器人,你会作何感想?”
“这个,我……我……”
“说得具体一点,你对于跟一个机器人做爱有什么感想?”
裴洛拉特突然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扣,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可知道,银河中流传着一些女性爱上男性人造人,或是男性爱上女性人造人的传说。我一直认为那只能算寓言,从未想到它们会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然啦,在我们降落赛协尔之前,我和葛兰从来没听说过机器人,可是我现在想想,那些男女人造人一定就是机器人。在银河历史早期,这种机器人显然曾经存在,这就表示必须重新考量那些传说……”
裴洛拉特陷入沉思,宝绮思等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拍了拍手,吓得他跳了起来。
“亲爱的裴,”宝绮思说,“你在用你搜集的神话来回避问题。我的问题是:你对于跟一个机器人做爱有什么感想?”
他不安地凝视着她。“一个完全足以乱真的机器人?一个和真人无法区分的机器人?”
“是的。”
“我认为,和真人无法区分的机器人就是人类。如果你是这样一个机器人,对我而言,你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类。”
“我想听的正是这句话,裴。”
裴洛拉特顿了一下,然后说:“嗯,既然你听到了我的回答,亲爱的,现在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是自然的人类,好让我不必再跟假设的情境奋战?”
“不,我不会那样做。你将自然的人类,定义成具有一切自然人类特质的物件,而你如果认为我具备所有这些特质,那我们的讨论可以就此结束。我们已经得到一个操作性定义,不需要再加油添醋。毕竟,我又怎么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以假乱真的机器人?”
“因为我跟你说我不是。”
“啊,但如果你是个足以乱真的机器人,也许你本身的设计,会让你跟我说你是个自然人类,你甚至可能被设定成相信自己是个真人。操作性定义是我们仅有的依据,我们也只能推论出这样的定义。”
她将手臂揽在裴洛拉特脖子上,开始亲吻他。她愈吻愈热情,几乎欲罢不能,裴洛拉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像是被蒙住嘴巴似的说:“可是我们答应过崔维兹,不会把这艘太空艇变成蜜月小屋,以免令他尴尬。”
宝绮思哄诱他说:“让我们达到忘我的境界,就不会有时间去想什么承诺。”
裴洛拉特感到很为难。“可是我做不到,亲爱的。我知道这一定会让你不高兴,宝绮思,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我天生不愿意让自己被感情冲昏头。这是我一辈子的习惯,也许会让别人感到非常讨厌。凡是曾经和我共同生活的女人,迟早会对这点表示不满。我的第一任妻子——不过我想现在不适合讨论这……”
“是的,的确不太适合,不过没有那么严重,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喔!”裴洛拉特有点不知所措,但随即注意到宝绮思浅浅的笑意,连忙道,“我的意思是,这理所当然,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自己是。总之,我的第一任妻子不喜欢我这个习惯。”
“可是我喜欢,我觉得你不断陷入沉思的习惯很迷人。”
“我真不敢相信,但我的确有了另一个想法。我们已经同意,机器人和真人没有什么差别,然而,我是个孤立体,这点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们在亲热的时候,即使你让我偶尔参与盖娅,你仍是在分享盖娅之外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的强度,也许比不上盖娅和盖娅的爱情。”
宝绮思说:“爱上你,裴,自有一种特别的喜悦,我已心满意足。”
“但这不仅仅是你爱上我这么简单,你不只是你个人而已。假如盖娅认为这是一种堕落呢?”
“如果它那么想,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就是盖娅。既然我能从你这里得到快乐,盖娅一样可以。当我们做爱时,所有的盖娅多少都会分享到快感。当我说我爱你,就等于说盖娅爱你,虽然只是由我这部分担任直接的角色——你好像很困惑。”
“身为一个孤立体,宝绮思,我真的不太了解。”
“我们总是可以拿孤立体的身体来作类比。当你吹口哨的时候,是你整个身体,你这个生物,想要吹出一个调子,可是直接担任这项工作的,却只有你的嘴唇、舌头和肺部,你的右脚拇指什么也没做。”
“它也许会打拍子。”
“但那并非吹口哨的必要动作,用大脚趾打拍子不是动作的本身,而是对动作的回应。事实上,盖娅每一部分多少都会对我的情感产生些反应,正如我对其他成员的情感也会有所回应一样。”
裴洛拉特说:“我想,实在没有必要对这种事感到脸红。”
“完全不必。”
“可是这为我带来一种古怪的责任感。当我努力使你快乐的时候,我觉得必须尽力使盖娅所有的生物都感到快乐。”
“应该说所有的原子——但你做到了。我让你短暂分享的那个共有喜悦,你的确对它作出了贡献。我想由于你的贡献太小,所以很难察觉,但是贡献的确存在,而你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会使你更加快乐。”
裴洛拉特说:“我希望能够确定葛兰正忙着驾驶太空艇穿越超空间,有好一阵子无法离开驾驶舱。”
“你想度蜜月吗?”
“是的。”
“那么拿一张纸来,写上‘蜜月小屋’,然后贴在门外。如果他硬要进来,就是他自己的问题。”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在他们接下来的云雨之欢中,远星号终于进行了跃迁。裴洛拉特与宝绮思都未曾察觉,即使两人特别留意,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感觉。
10
其实,裴洛拉特遇见崔维兹,以及离开端点星,进行生平首度的星际之旅,只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在此之前,他的大半生完全在端点星上度过,前后已超过半个世纪(根据银河标准时间)。
在他心目中,自己在这几个月间已成了太空老兵。他曾经从外太空看过三颗行星:端点星、赛协尔以及盖娅。如今,他又从显像屏幕上看到另外一颗,不过这回是借着电脑控制的望远装置,而这颗行星就是康普隆。
然而,这是他第四度感到莫名的失望。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始终认为从太空俯瞰一个适宜住人的世界,应该可以看到镶在海洋中的大陆轮廓,而若是一个干燥的世界,也该看得到镶在陆地中的众多湖泊。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
倘若一个世界适宜住人,就该同时拥有大气层与水圈;既然又有空气又有水分,表面一定会有云气;而只要有云,外表看起来便相当朦胧。这次也不例外,裴洛拉特发现底下又是无数白色漩涡,偶尔还能瞥见一些苍蓝或锈褐色的斑点。
他闷闷不乐地想到,如果某颗距离遥远的行星,比方说位于三十万公里之外,它的影像投射到屏幕后,是否有人能分辨出它是哪个世界?谁又能分辨两团涡状云的异同?
宝绮思以关怀的眼神望着裴洛拉特。“怎么啦,裴?你似乎不大高兴。”
“我发现所有的行星从太空看来都差不多。”
崔维兹说:“那又怎样,詹诺夫?假如你在端点星的海洋中航行,那么出现在地平线的每道海岸线,也都是大同小异。除非你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一座特别的山峰,或是一个形状特殊的离岛。”
“我想这话没错,”裴洛拉特说,但他显然并不满意,“可是在一大片移动的云朵中,你又想找些什么呢?即使你试着去找,在你确定之前,可能已经进入行星的暗面了。”
“再看仔细点,詹诺夫。假如你好好观察云朵的形态,将会发现它们都趋向同一个模式,那就是以某一点为中心,环绕着行星打转,而那个中心差不多就是南极或北极。”
“是哪一极呢?”宝绮思显得很感兴趣。
“相对于我们而言,这颗行星以顺时针方向旋转,因此根据定义,我们俯瞰的这端是南极。由于这个中心和昼夜界线,也就是行星的阴影线,距离大约十五度,而行星自转轴和公转轴的夹角是二十一度,所以现在的季节应该是仲春或仲夏,至于何者正确,要看南极目前正在远离还是接近昼夜界线。电脑可以计算出这颗行星的轨道,如果我问它,就能立刻得到答案。这个世界的首府在赤道北边,因此那里的季节是仲秋或仲冬。”
裴洛拉特皱起眉头。“这些你全都能看出来?”他望着云层,仿佛认为它现在会(或者应该)开口跟他说话,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还不只这些呢,”崔维兹说,“如果你仔细观察两极地区,将会发现那里的云层没有裂缝,这点跟其他地区很不一样。事实上裂缝还是有的,不过裂缝下面都是冰层,所以你看到的是白茫茫一片。”
“啊,”裴洛拉特说,“我想两极的确应该有这种现象。”
“任何适宜住人的行星当然都有。至于毫无生机的行星,上面也许根本没有空气或水分,或者,有可能具有某些征状,显示其上的云气并非‘水云’,或是冰层并非‘水冰’。这颗行星完全没有那些征状,因此我们可以知道,眼前的确是水云和水冰。
“接下来,我们应该注意日面这一大片白昼区,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它的面积大于平均值。此外,你可以从反射光中,观察到一种相当昏暗的橙色光芒。这表示康普隆之阳比端点星之阳温度低,虽然相较于端点星,康普隆和它的太阳距离较近,但由于这颗恒星温度偏低,因此就适宜住人的世界而言,康普隆算是寒冷的世界。”
“你像是在阅读影视书一样,老弟。”裴洛拉特以敬佩的口吻说。
“别太崇拜我。”崔维兹露出诚挚的笑容,“电脑将有关这个世界的统计资料都给了我,包括它稍微偏低的平均温度。既然知道了结果,就不难反过来找些理由推论一番。事实上,康普隆正濒临冰河期,若非陆地形态的条件不合,它早已进入冰河期。”
宝绮思咬了咬下唇。“我不喜欢寒冷的世界。”
“我们有保暖的衣物。”崔维兹说。